 |
書名：傷疤引子
作者：高翊峰
出版：寶瓶文化 |
接下來，我不知道應該說話還是要等待，我再抽一張面紙遞給女學生，把視線交給了周遭。
泡沫紅茶店裡的其他五官和加入奶精搖製的珍珠奶茶一樣混濁，只有偶爾閃現在投射燈底下的臉譜，才能判斷她們他們是年輕的，還是已經邁入中年。在投射燈的底下，我同時也看見了那些在舞台上濃妝豔扮、跳著舞的高中女學生。我試著依點名簿上的名字，分類她們每一個人的臉，可是，就是有幾位，我一直想不起她們沒有上妝時乾淨的長相，只記得一個小時之前，她們同一個僵硬形狀的紅紅嘴唇。
女學生不再流淚了，她看著眼前閃爍著檸檬黃和萊姆綠的鮮桔茶說，會與那位當兵的男孩分手，是因為他前任女友的介入，在非常難熬的爭吵期間，有一個隔壁班的女學生，開始為她訂午餐，交換同一個老師的課堂筆記，然後，她就走進了另一堆她原本不熟的女生團體。這些女同學，都曾經被男朋友拋棄，所以大家一起去上廁所，一起吃一個便當，也一起蹺課去河堤上等天黑。
在不知道哪次一起聽音樂偷抽菸的下午，她開始靠在這些女孩像小土坡的胸脯，喜歡上那種身子柔軟的感覺。
我問女學生：「妳和她們，有很親密的接觸嗎？」
她低頭告訴我：「有時候偷偷喝了一點酒，大家會接吻，開玩笑的，也偶爾會摸對方的身體，不過都只是好玩，而且都有穿著衣服……」
在女學生的描述下，我腦袋裡，有舞台上的乾冰，還有一群穿著我眼熟制服的女學生，臉頰泛著紅暈，用她們果凍般的輕薄嘴唇，從這張半開的嘴，將口菸傳到另一張半張著的嘴裡，然後嗆到了，一邊笑鬧，一邊推倒，用身體壓住另一個身體……
輕輕地，女學生像是捻起地上摔破的碎玻璃，剝開了一小塊乾涸在未癒合傷口外圍的紅色凝血。再度形成的新傷口是一瓣雪白的皮下組織，但下一秒，馬上就被湧起的鮮紅血液給佔領。她抽了一張面紙吸乾鮮血，但下一批鹹溼的紅色液體，馬上又從真皮底部漫淹上來。
她的表情是痛苦的。但當她瞄到我正盯著她這樣的舉動，她左右兩邊自然垂落的眼尾，更加彎曲了。
我耳洞深處響起這樣的聲音：老師，我高興的時候，眼睛就會這樣子……
我本想叫她別再觸碰傷口，但我沒有。因為那纖弱的手指，讓我覺得，它不會停止這種把還沒結痂的傷口再度撕開的嘗試。
「那，這個呢？」我指著第三個似乎才剛被猩紅菸頭燙過的傷口問。
我的問題讓她抿緊嘴唇。
她用手指抹去凝結在透明玻璃杯上的水珠。
鄰座的男人突然笑得很大聲。
接下來這十來秒中，整個泡沫紅茶店裡的每句對話和音符歌詞，都鑽進我耳洞裡，像是被裝在不同杯子裡的各種飲料，紅的綠的黃的藍的。杯面上完整的水珠被她破壞，沾在她手上的，染成她皮膚的顏色。留在杯緣上的，被拉扯牽引成線型的水痕。她試著用手掌抹去剩下的水漬，結果是沾染上更多的水。
女學生彈彈指尖的水漬，告訴我說，用香菸燙手，是希望疼痛能讓她忘記一個每個月給她一萬五生活費的中年男人。他是一位家庭富裕也有太太的人……
我不確定這樣的話語，從一個只有高三年紀的女孩嘴裡說出來，是不是可以相信，但，她溼紅的眼睛卻在解釋：老師，我說的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我撇開頭，打量泡沫紅茶店裡頭的男子，總覺得那個中年男子就躲藏在他們當中。或許，他正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假裝不經心地，聽著我對女學生說的每一句話。
「為什麼呢？」我問。
她沒有回答。
我又問：「因為錢嗎？」
女學生的頭髮被搖得飛飄起來幾撮。
她回答說：「不是全部因為錢，剛開始他有給我錢，不過，後來我並不想拿他的錢。他說他比較能夠跟我談心事，也說我比他太太更了解他，他說他是真的喜歡我……」
「那現在呢？還有聯絡嗎？」我說。
她用吸管堵住嘴，果粒在吸管裡發出滾動的聲音。
我追問：「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要用香菸燙自己？這樣就可以忘記？」
她說：「不是為了要忘記他，我只是要提醒我自己，最後，我還是有收他每個月給的錢……我知道那不對，只是我告訴自己，這些錢是我可以拿的。」
女學生用力凝視著我的眼睛。她想要說服我。
可以拿的？可以拿的……？
我合握雙掌，十隻手指交錯在一起，用力扭曲，緊緊交尾。然後，我看見桌上兩團皺巴巴的帶血面紙團。我試著平靜。…未完，詳文請見下一期電子報
．菸疤#1 ．菸疤#2
|
LaZo(程朗) 檔案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