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副「2012」系列,邀請全球華人作家交鋒、對話。人間四月天,一樹一樹的花開,甘耀明、毛尖的散文,黎紫書的小說,幾米的圖文,與我們話說青春!(編者)
你們會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一個女孩,愛得很深,這時得戒菸了,因為你們會結婚,會有小孩,會有很幸福的路要走……
巴士駕駛打開側窗,抽起菸來。
在駕駛座旁快被擠扁的大專兵有點怒,在沙丁魚罐頭空間的車內,空氣更糟。沒人上前阻止,只顧著皺眉頭,或謹慎地咳幾聲,因為駕駛除了拿菸,還抓方向盤。
「先生,我在營區待太久,還沒啵菸,跟你借一支。」一位大專兵講。
「剩這支了,看你是餓鬼,給你。」
這又惹毛車上的人。然而大專兵接下菸,抽一口,把煙悶在胸口不吐,然後巧妙地彈熄菸,把剩下的那截放入口袋。這下我懂得他的用意,他阻止駕駛再抽下去。
那跟駕駛拿菸的傢伙叫「打菸班」,重考兩次才考到後段班大學。他入訓第一天犯菸癮,偷抽被抓,害本班被連坐掃廁所,大家很賭爛。他為了贖罪,自願擔任打飯班。我們猜測,他藉打飯機會偷抽菸,謔稱他「打菸班」。
打菸班為了轉移駕駛的菸癮,跟駕駛聊起來。駕駛有點氣地說,他把人從營區載到火車站,中午扒完便當後又從車站載人回營,車次沒停過。他又說,一萬多位菜鳥兵丟到台中火車站,梁柱被擠彎了。
「大哥,我看你手腳不錯,柱子是你拍回來的吧!」打菸班說。他重考兩年沒上補習班,油腔滑調的工夫是在餐廳打工學來的。
司機笑了笑,說:「少年人,你真會開玩笑,是回營的人潮又把歪的梁柱擠回來。」
不過,公車未到站,竟在綠川附近被「綠流」阻擋。我們費好大的勁,才從車門跳入那股草綠服大專兵的人潮,照理要像傘兵著陸時滾幾圈慶祝,最困難的是,我們根本看不到自己的下半身。這是1990年成功嶺大專兵暑訓首次放假的盛況,六四天安門才過,波斯灣戰爭開打,我對台中市的最棒印象,是有人在火車上推著小推車,報時般地說:「太陽餅喔!」
打菸班說他對台中有點小熟,當起導遊,卻四處找地方抽菸,而且要有廁所掩蔽。逼得我們又跳上另一班公車,到東海大學。上一班公車的大專兵人潮傻得無處去,還圍在終點站的牌旁,研究站名、路線與廣告。
打菸班從菸盒打起菸,叼上嘴,他說:「他便祕一星期,現在去種芋頭,會有點久。」
我們很難理解有人蹲茅坑得抽菸助興。但是,打菸班便祕是真的,他好幾次告訴我,看能不能下樓跌斷腿退訓,可以回家痛快剉屎。他又拜託我,要是半夜去上廁所聞到班長抽菸,千萬要找他去嗅一杯羹,絕對加速大腸擺動,拉出一條化石。
「我聽他說過,他抽菸是他爸爸教的。」我說。
「鬼扯了,誰會這樣教兒子的。」
確實如此。我半夜總被窸窸窣窣的聲響吵醒,睜眼看見全寢室的人中邪般偷摺棉被,睡不著的我也動手。打菸班睡我隔壁,杵在沒「起床菸」的妖鬼臉。我摺得手熱,便拉他的被摺。他側躺用手撐臉,跟我講,要是你有個好爸爸呀!他會教你抽菸,起床就有魂了。
「他老爸是經商的,說談生意要會抽菸,要他十八歲起學會抽菸!」
十八歲呀!女朋友要像蔡燦得,要騎名流斜板機車,想學司迪麥廣告大喊我要打炮,要當兵、可拿車照、作奸犯科最重會判死刑,可是誰想要學抽菸。我們這樣談論起來。
撇完大條的打菸班從廁所出來,帶我們去東海別墅逛,坐在還沒開學而空盪盪的冰店發呆。最後,打菸班提議去找朋友,是美妹。聽到是女的,我們一群人發情地往前走,坐車到中港交流道,再沿著兩旁是水田的安和路前進。路有點遠,還向兩家檳榔攤買水喝。
我們在啟聰學校門口,遇見那位長得中肯的女孩。我們講什麼她都笑,可是我們笑不出來,因為她只願意用字板跟打菸班溝通。我們只好閃一邊,不知怎麼的,有人想抽菸,想學學張雨生唱的〈沒有菸抽的日子〉,讓日子熏點菸味。我們叼起第一根菸抽,沒有悲傷或喜悅,它不像傳說中的是猛獸或仙丹。
「那傢伙是老菸槍,一路抽了幾根,他真的十八歲才抽。」
「他確實是照他爸爸交代的,十八歲才學抽,可是,他的第一根菸是在十三歲。」我說。
十三歲時,打菸班的爸爸住中榮重症病房。他爸爸不知怎麼的,交代他十八歲學抽菸。打菸班跑到醫院門口的菸桶拿根短菸,跟人借打火機點,用百米的速度衝進醫院、長廊、爬上八樓病房,他叼著菸喘得要命。他爸爸看了,氣得拿整袋蘋果扔去,差點用上點滴吊架,連鄰床快掛的老病人都跳起來和解。打菸班那時躲在床下哭哭啼啼,要他抽菸與揍菸的都是同一人。他不過是拿根菸和父親交手,像在暗夜街道與父親玩起最後的仙女棒。
全世界的男孩,都曾有第一根菸的日子,從此上癮或痛絕。那正是波斯灣戰爭開打、六四天安門才過的夏天,多虧張雨生的〈沒有菸抽的日子〉,我們會唱王丹寫的「手裡沒有菸那就劃一根火柴吧,去抽你的無奈」。王丹用一首詩向世界打了根菸,張雨生以嘹亮歌聲回敬一根菸。而打菸班打了一根故事,用貼近我們生活與呼吸的柴火點亮,我們抽完了,有股人生淡淡的滋味,以及指間的菸蒂作證。
打菸班這時跑來,說「無聲女孩」是他前女友的妹妹。他們分手後,不知她到哪,他只是來確定她姊姊的狀況還好。他最後跟我們借錢,說他每次見到無聲女孩,都會塞點學費。我們把菸蒂丟掉,罵句粗話,說拿錢給別人老婆的妹妹幹嘛,各自卻湊出兩、三百塊。
「你們怎麼亂抽起菸。」打菸班看見我們丟菸蒂,說:「會抽菸,就要準備戒菸了。」
「又是什麼怪道理?」
「總之,你們會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一個女孩,愛得很深,這時得戒菸了,因為你們會結婚,會有小孩,會有很幸福的路要走……」
只有我知道,這是打菸班被父親從病床下溫暖抱出來,最後交代的話。那年夏末,在台中南屯的農田,那真的在市區內如春夢反光的水田,我們走下大度山的東坡,看著筏子溪對岸犬齒交錯的城市天際線,像一縷煙。我們才熄去人生的第一根菸,沒上癮,卻準備好談戀愛,殺出十八歲去愛個過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