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春天一個夜晚,她灑脫地走了,物傷其類,我失去一個戰友,一個勇敢為自己命運而戰的女鬥士,這次強敵得逞,擊中要害,她頹然倒下,莊嚴宣布,「我不屈服,讓我決定自己的命運」……
1 黎明到午後的海
海邊小鎮有一個西班牙名字叫Del Mar,就是大海之意,在加州聖地牙哥北邊,華人按音譯叫它作大馬鎮,與馬來西亞無關,但或許是有一個賽馬場。我於2014年春與瘂弦重臨此鎮,百感交集。從鎮名聯想,會想到張雨生和德布西,尤其也會唱張雨生的〈大海〉:
如果大海能夠喚回曾經的愛 就讓我用一生等待
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戀 就讓它隨風飄遠。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 就像帶走每條河流
所有受過的傷 所有流過的淚 我的愛 請全部帶走
想著低聲唱著,宛然在腦海復活,純真潔淨的童音,眼鏡、髮型,澎湖海灘漫步,嫋嫋餘音那句「就讓它隨風飄遠」把回憶扯向遠處,飄落在最後無奈一句「請全部帶走」;然後就是阿B鍾鎮濤的粵語版,另一種灑脫詢問:「問這苦海可否交出過去所愛,交出過去你我所需,多少怨怨痛痛,多少對與不對,願冷風統統吹去」。
小城故事多,無法全部帶走吹去,剩下古老回憶日漸斑駁褪色,像大馬鎮,海水每天依舊蔚藍,人面與桃花,許多往昔電光火石,不留一絲痕跡,憶及的吉光片羽,像針灸銀針飛快刺進,迂迴旋入,有一點麻,一點痛,隨即銷聲匿跡,不算痠痛。古方針法入針後再用艾草在針上灸灼,透著針熱滲入肌膚,醫生點火,燃艾,然後暫離。一個人躺在病床,有一點灼熱,緣著針梢滲入皮膚層,痠麻溫灼,說不出的一種感覺,室內瀰漫著艾草焚燒氣味,像燃燒麥稈兒。
和小女兒坐高鐵南下高雄,「爹地,那是我倆第一次坐火車嗎?」她問,「不,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和奶奶坐火車去大馬鎮,那時妳還在念國中。」我回答。那是快樂海鎮,母親移居不久,人生地不熟,欣然帶她坐火車南下,就在大馬鎮火車站下車,離海灘不遠,祖孫三代直奔海灘嬉水。日正當中,陽光普照,正是南加州標準天氣,鹽味海風吹來,涼而不冷,野藻擱淺頗多,微有腥氣,攜著母親的手在灘頭漫步,那是一種甜蜜,共享一段天倫滄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以為是家鄉到另一個又以為是家鄉的家鄉,年年月月,從濃髮到疏髮,黑髮到白髮,從健步如飛到老態龍鍾,步入老年的慈母竟有一些蹣跚了,意興仍然高揚,追憶在路環竹灣野餐嬉水的日子,歡樂像畫筆畫滿臉頰,七彩繽紛,沒有一絲皺紋。這是快樂時刻,因為她快樂,我快樂。她一生愁苦,卻甘之如飴,千方百計,就是如何讓兒女快樂,然而天不從人願,有兒不孝,有女藏私,寄人籬下,觀人臉色。世間許多負義忘恩,讓人齒冷。然而不平又如何?齒冷又如何?許多更悲慘更傷痛的歷史冤案,至今又如何?
與瘂弦一起在聖地牙哥三天同飲共食,共享一段悠長友情過往。然而他所思非我想,我倆有一段重疊過往,也有一大段台美分別打拚生涯。第一次南下大馬鎮,大女兒只三歲,胖嘟嘟,寡言語,是個小美人胚子。
又想起曾在加大聖地牙哥分校客座時,租住大馬街與十五街山上一間豪宅旁門房(butler)居所,雖是麻雀門房屋,卻也五臟皆全,風光旖旎,視野遼闊,每天早晨開車下山在十五街街角咖啡店閱報喝咖啡,也會去舊城(oldtown)吃墨西哥菜,喝Dos Equis XX啤酒,有一些溫馨過往,非常懷念。
可是南下高雄的小女兒卻記不起第一次南下火車了,她自有她的成長,歷程,及回憶。也許會想到曾在大馬鎮住過的姊姊,比她年長七歲的姊姊會更記得帶一大盒玩具上來給她玩的鄭叔叔,後來工作關係,姊姊遷往聖地牙哥,在大學工作過一段時間,鄭叔叔更會在電話上花一個半小時教導她如何閱讀一本英國小說。
大女兒結婚育兒,變得好遙遠,遙遠得讓我和母親都覺得不可思議。
重臨大馬鎮海灘,母親已走了,走得好遙遠,再也找不到了,依舊是大海,依舊是藍天,依然是張雨生與德布西,可是一切都不一樣了。依舊是有人在溜狗,孩童在嬉戲,但是一切都不一樣了,像黎明與午後的海,同是大海,一切都不一樣。
2 海鎮的聯想
大馬鎮濱海公園看人群,思潮起伏,這是一個疏離的社會,各人自看別人,各人自顧自己,有一種西方荒謬論調,配偶比父母還親,父母生育兒女不是來自選擇,是性交的意外結晶。配偶卻是個人選擇與決定才成雙結合,由此引申,寵物應該,或可能比父母更親,因為同是個人選擇與決定才豢養的。一隻貓,或狗,也可能比父或母更親。
大馬鎮濱海公園看著人群快樂遛狗,孩童快樂嬉戲,淚都快要流出來了。人生可不可以是電影的一幕?就在這一刻,女兒驀然出現?快樂擁抱?就在這時刻,因為在大馬鎮,是她的狗?或是她的兒女?淚流出來了,隨即乾涸,站起身來,告訴自己,人生不是連續劇,或電影,她不會出現,就算出現,也不見得會理會,這就是人生,相親如蜜,反目成仇。在這裡,一切均有理由,循著理由就可以執行一切,沒有人性,沒有天性,沒有人情,親情淺薄,像紙,像明尼蘇達州寒冷春天路上一層薄冰,一踩即碎,溶解成水,無法瀰補。
母親又說,到你房間再坐一會吧。有如高僧,自知涅槃,塵緣未盡,與子相依,相坐無言,似乎有一道聲音瀰漫在黑夜,讓人仔細聆聽:如果激越,就把佩劍抽出敲響盾牌吧!等待黎明,如果身殉,就是最後一戰。如果存活,就等待下一仗。仗仗難打仗仗打,關關難過關關過。無窮的戰役,眾寡懸殊,以寡敵眾,藝高人膽大,千鈞一髮,絕處逢生。敵人如潮湧來,包括憂鬱、沮喪、失落、期待、落空與悔恨。仗劍而上,不可害怕,迎面搏擊,使出渾身解數,永不轉身回頭,回頭路只有漫長悲壯與惋惜。
那天早晨太冷了,母子約好不去早點咖啡,晚一點在雅居吃粽子當午飯。自冰箱拿了三只粽子出來,自己吃兩只她吃一只。我的兩只很快吃完了,她的一只只吃了小半便難以下嚥。我說好吧,留下晚一點吃,天氣寒冷,放在外面等餓了再吃。
本來冰箱共有六只粽子,她拿出兩只叫我帶回去吃,留一只她自己吃。母子不分彼此,恨不得把一切都給對方。怎知臨出門時,她又說,把冰箱那只粽子也一併帶走,一定要帶走,語氣堅定。
我知她疼我,想我多吃。她一定在想,除母愛外,已沒有什麼可給兒子的了,一只粽子,就是她所有一切,都給了我。
椎心的痛仍是感到那第三只粽子帶惜別之意。
翌日中午一個人吃兩只粽子,淚流滿面,不敢碰第三只粽子。
一年後母親躺下來,雍容華貴,蒼白臉孔有一種光輝縈繞,像釋然喜悅,美好的仗已打完,進入靈體,生老病死的肉身已經超越,身體不在,五蘊皆空。一旦失去攻擊對象,敵人也就一切落空。
3 從大馬到敦南
從大馬鎮又想到那次她自紐約來了聖地牙哥。
Jane在電話裡告知如何開車南下接她回洛杉磯的路線地圖,那時憂鬱症已緩慢腐蝕她心神,然而依然堅定頑抗,每仗慘勝,疲憊不掩劫後餘生喜悅。山居的幾個夜晚,含笑盛開,甜而微醺,縱使花骨單薄,綻後即凋,卻無掩傲骨與香魂。她出自高居翰門下,自是繪畫見長,長夜借茶論畫,快慰平生。
高氏著作等身,柏克萊一派畫論獨特,對山水構圖見解別具慧眼,一度與美國東岸、中西部藝術史學者論調抗衡。觀其當年獨戰群雄,以董源〈溪岸圖〉實出自張大千偽作之手,立論十四條,雄辯縱橫,獨排眾議。即使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當家學者、亞洲藝術部主任何慕文以現代科技印證該畫之古代裱裝藝術與物質纖維,亦無足掩飾大千先生早年在日本潛學古代紙張與裝裱術的過往。高氏更是美國德裔中國藝術考古學怪傑羅樾高徒,又經瑞典學者喜龍仁陶冶,名師出高徒,曾三次造訪台灣早年故宮在台中霧峰北溝庫藏,早期未有電腦,美國中國繪畫藝術史研究的彩色幻燈圖片,多出自高氏以台北故宮藏畫為主的攝影複製,居功厥偉。
高居翰早期著作《中國繪畫史》中譯本出自她手,高氏的博士論文專論元代畫家吳鎮,對宋、元、明三代山水特別推崇,郭熙〈早春圖〉更是她的最愛,不止一次不厭其詳反覆追述其藝性之sublime。然郭熙僅神宗所喜,未及哲宗、徽宗,足見藝術家在統治者或潮流反覆下的挫敗。
2014年春天一個夜晚,她灑脫地走了,物傷其類,我失去一個戰友,一個勇敢為自己命運而戰的女鬥士,這次強敵得逞,擊中要害,她頹然倒下,莊嚴宣布,「我不屈服,讓我決定自己的命運」。
台北新聞界擾攘了一天,希望發掘出更多戲劇性內情,然而一無所得。這只是一個簡單人生故事,剛好發生在美國疏離社會,太陽花運動,千百個憂鬱症患者身上。每人都期望有一個事件發生理由,永遠不感知事件發生有多面。人的困境,像萬箭射來,箭箭取命,防禦者東躲西閃,雙手舞動刀花格擋,然而就是一刻疏忽,一刻徬徨,一刻破綻,一箭穿心。
從大馬鎮回洛杉磯,再回敦南誠品,所有臉孔皆是木然,各人在看自己的書,誰也不知誰發生了什麼事。走到文學書籍桌面,有張小凳放了她的書和周夢蝶遺著在一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是追悼兩人的仙逝嗎?如她仍在,她的書會和周公的書擺在一起嗎?買了一本《九重葛與美少年》,知道再也收不到她的贈書了,翻開第一篇小說〈待鶴〉,以前在《印刻》讀過,閱讀一些片段,想起平日聊天提及的金閣寺及無耳和尚,去年才在課堂上放映山口百惠的《春琴抄》。想起她常勸人善待自己,原諒自己,翻閱到下面一段,就像她平常說話,啊!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只有文字,就像郭熙的畫,流傳後世:
「很多任性,浪費,很多懷疑和惶懼,很多的錯失,懊悔,遺憾,歉疚,很多很多的愚蠢,荒唐,混亂,都不用去擔心去追究去嘗試挽救的──你可以原諒你自己,讓一切由傳奇來承擔罷;明天會是個好天呢。」
明天,當然太陽會再升起,但是我知道,傳奇歸傳奇,鶴群不會飛來,她也不會再出現,無論是大馬鎮、聖地牙哥、洛杉磯、紐約、香港或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