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常常在台東見到徐璐,有時晚風習習,在鐵花村聽部落青年唱歌,有時在池上綠油油的稻田中漫步,兩鬢微霜,「英雄」徐璐,還是這樣美麗好看,或許,沒有當年必須在抗爭中時時保持的警覺與緊張,彷彿落土生根了……
徐璐,夏至到了,台東好嗎?
徐璐是好朋友,她單純、善良、有篤定踏實的行動力。
每次跟徐璐談事情,她從不囉嗦敷衍。總是三言兩語就導入正題,很快做出幾個清晰的決定,然後就克服一切困難去執行。
徐璐總能夠讓複雜的事情按計畫一步一步漂漂亮亮地完成,乾淨俐落,沒有一點拖泥帶水。徐璐這樣的清楚、理智,不瑣碎,不鬧無謂情緒的性格,冷靜規畫的能力,踏實執行的能力,在男性中不多見,在今天的公部門也不多見,常常讓我覺得是台灣民間真正優秀的實力。
然而她這幾年在台東,低調,安靜,做了幾件重要而影響深遠的社區營造和統合的基礎工作,一點也不張揚。表面看,好像是她個人從激昂的青年時代沉穩下來的自我歷練,但是,我也在徐璐身上看到台灣上一世紀七○、八○年代理想奮發年代的生命力度,仍然在這塊土地上延續著,更安靜了,更樸實了,更內斂了,也更自信了。
1976年我從歐洲回台灣,在淡江建築系兼一門課,那時候是二戰以後台灣軍事戒嚴的後期。蔣介石去世,蔣經國執政,壓抑太久,台灣社會裡已經醞釀著民主自由的渴望,一點點對威權的挑戰,就可以掀起巨大波瀾。
七○年代後期的淡江,因為英文系的王津平帶進最初的左翼思潮。很快的,和我同一年回國的李雙澤,也回到母校淡江,在校園裡帶動民歌運動。只是一個「唱自己的歌」的口號,開始讓白色恐怖後死沉已久的校園有了新鮮的活力。校園裡四處唱著〈美麗島〉,台灣本土的文化意識在各個專業被討論,台灣的歌,台灣的文學,台灣的建築,台灣的美術,台灣的歷史──廣義被稱為「鄉土」的文化意識,迅速在知識青年間蔓延。引發了保守者最後的背水一戰,試圖啟動殘酷鎮壓,威權者不會輕易放手,抗爭者也慷慨激昂,引發了兩派的「論戰」。從文化到政治,一步一步,逐漸鬆動了牢不可破的威權城堡。從籠統的「黨外」,逐步爭取到黨禁開放,報禁開放。台灣,從一個小小的校園變革開始,逐漸擴大,台灣終於走上了全面爭取民主化波瀾壯闊的歷史階段。
徐璐當時在淡江英文系就讀,王津平的學生,1978年畢業,她正趕上了民歌運動到台灣全面要求民主化的歷史盛世。
1980年前後,我參與當時被稱為「黨外」、其實是左翼運動的《夏潮雜誌》,常在津平北投的家聚會,有李雙澤和楊祖珺抱著吉他唱歌,有《夏潮雜誌》的主編蘇慶黎,陳映真談著他的獄中生活,陳菊述說在宜蘭郭雨新的抗爭,之後也有更多年輕的朋友加入,徐璐就是其中之一。
徐璐一定不願意多談她個人,但是,個人放進一個大的歷史框架中,往往也才知道「時勢造英雄」的真正涵義吧。
然而,1981年,才23歲的徐璐,創辦了新銳、大膽、有社會關懷的《大地生活雜誌》,1982年開始活躍於黨外運動,爭取媒體自由;1987年,突破長達半世紀禁忌,到北京採訪,成為新聞焦點,轟動一時的徐璐,一定被許多人認為是創造時勢的「英雄」吧。
最近幾年,常常在台東見到徐璐,有時晚風習習,在鐵花村聽部落青年唱歌,有時在池上綠油油的稻田中漫步,兩鬢微霜,「英雄」徐璐,還是這樣美麗好看,或許,沒有當年必須在抗爭中時時保持的警覺與緊張,彷彿落土生根了,徐璐的美,在歲月裡更讓人感覺到天長地久的安靜與包容。
徐璐是做過大事的,在前衛報紙做記者,主持過台北之音廣播電台,主持過華視,橫跨文字、廣播、電視三種不同的媒體,主管幾百位員工,然而,她似乎對一般人嚮往的「大企業」「大媒體」的總經理、主管,沒有那麼戀棧。
我印象深刻的是徐璐後來選擇了中華電信基金會的工作,在一個掌握龐大資源的國營事業裡,卻選擇了邊緣又邊緣的基金會,認真而踏實地不斷把資源下放到偏遠鄉鎮,讓一個幾乎壟斷性的國營電信事業,每年撥出微小九牛一毛的3000萬到基金會,但徐璐仍勤奮地到一個又一個社區、部落,用極有限的資源做一點平衡城鄉差距的事。
然而這是夢想嗎?
有時候我會想問徐璐:妳沮喪過嗎?灰心過嗎?失望過嗎?
我終於沒有問,在徐璐一路踏實篤定的工作的時候,覺得問這樣的話只是自己不成熟的牢騷吧。
我懷念徐璐身上一直如此飽滿的上個世紀七○年代以後的生命力,相信土地,相信人,相信一些非常單純的生命信念,所以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會沮喪,也不會灰心。
近幾年有年輕的學生學社會學,請我介紹徐璐,我問學生要做什麼?學生說:想了解徐璐主持中華電信基金會時在社區和部落的經驗。
我眼睛有一點熱,知道土地與人的關心,一代一代,還在這島嶼上傳承,並沒有中斷。
徐璐並不是一個個人,「徐璐」是許多對島嶼還有夢想的生命共同的統稱吧。
好像遇到過很多事,很多其他人遇到都會覺得不堪的事,在徐璐身上卻沒有留下陰影。她潔淨、光明,連傷害過她的人,也一樣可以尊敬包容。她似乎總是相信人性裡存在著最美好的部分,「傷害」也都可以船過水無痕吧。
這幾年因為徐璐和我都在台灣好基金會,接觸比較多。我參加池上的「春耕」,天上下著大雨,音響設備可能受損,來賓可能無法避雨,一切繁雜的事,徐璐帶著台灣好基金會的幾個同仁,一樣一樣克服。我在大雨中朗誦詩,看到徐璐在上千來賓的最遠端,沒有打傘,我看到徐璐在一個偏遠小鎮落實下來的從容、安靜,那一天念詩的聲音也特別篤定,不受雨聲干擾。
徐璐在新作《台東夢》裡寫下了很多人:
巴奈,她每次唱歌都讓我覺得聽到靈魂裡的痛,
鐵花村負責音控的鐵洛
叛逆的達卡鬧,玩排灣族鼻笛的佶佬
熱帶低氣壓民宿的主人衣布和她日本老公清水淳
鐵花村的村長發哥,胡德夫,鄭捷任,那布,大大
原住民文創商品的整合者秀慧
「巴歌浪船屋」的主人哈旺
設計鐵花村的魯凱族設計師安聖惠,創村的元老馬淑儀(homi)
賣素米糕素麵的蘇天助,海草餐廳的老闆阿雄以及負責烘焙的兒子家琦
春日部日本料理的女主人巧婷
池上有機米的推手梁正賢
計程車司機巫大哥,明潔洗衣店的年輕老闆娘
規畫裝飾鐵花村的雷昭子、見維巴里
鐵花村的歌手陳永龍、王宏恩、張惠妹、陳建年、紀曉君、昊恩──
我讀著這本書,回憶在台東遇到的人,徐璐還提到了誰?
池上書局有兩隻我懷念的貓──
總忘不掉葉雲忠夫婦下田以後寫出的大氣的書法──
徐璐的《台東夢》確實不只是她自己的「夢」,是許多在這島嶼上生存的人共同的夢吧!
許許多多台東人的故事記錄在這本書中,共同對土地的信念,不張揚、不誇大,從一個小點踏實做起,讓愈來愈多的外來者感覺到島嶼偏遠地方深厚的人性品質。
2013年雲門選擇了池上做四十周年《稻禾》的首演,在廣大開闊的美麗田陌間,在雲瀑飛揚的海岸山脈間,舞者翩翩起舞,來自世界各地的賓客都看到了台灣,池上,一個小鎮,美麗的稻田影像,成為《稻禾》舞蹈的背景,隨著雲門的海外巡演,讓台灣東部的小鎮國際皆知。
雲門池上首演,那一天,人潮洶湧,推動執行策畫的徐璐還是從容美麗,優雅和藹,跟人寒暄,彷彿賓客讚美感動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靜靜站在一旁,也讚嘆著那一片土地,土地上生活的人,彷彿該做的事做完了,她也可以是旁觀者,在一邊靜靜欣賞。
我喜歡徐璐這本書,書寫著她這幾年在東部認識的人,她走過的巷弄街道,她坐下來吃的一餐飯,喝的一杯咖啡,她看到的稻田,田裡的鷺鷥,看來都是「小事」,但是或許比「大事」更踏實。
浮囂張揚的都市紅塵,遲早都要塵埃落定吧。
塵埃落定之後,徐璐清明自足,記下了許多人的故事,寫成這本書,跟大家分享。
徐璐,又是夏至了,想念台東,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