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酒意朦朧或是鄉音太重,木生低沉的嗓音襯著二胡的旋律,咿咿唔唔,聽不太清楚歌詞,只聽得幾句「小小無錫城,盤古到如今……無錫去來回……天下第二泉……」其他的,我也記不全了……
家族中有個女子,叫秋茸,不論大小,大家都這麼叫她,不敘輩分。
以我的觀察,她言談舉止與一般人無異,談起人情世故來,甚至比些「橫柴舉入灶」的婆婆媽媽更練達,只是偶爾會有點「拉嘻」,說起話來像母雞下完蛋,嘰哩咕嚕,有理說不清。
其實我也不知該怎麼稱呼她,她的父親是爸爸的堂哥,如果按輩分算,大概也算是堂姊吧,可是背後我都隨著別人叫她名字,路上碰見了笑笑就過,算來是不太禮貌,倒是她的女兒,小我一歲,每次遇上都「阿姨阿姨」的喊,叫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秋茸的父親是家族中的大地主,當爸爸兄弟們每人只分得二間百年老竹屋時,他就有十來間屋子,還有個大院落可借人曬稻榖,最讓我們羨慕的是他家的大浴缸,那時我們洗澡只有俗稱「腳桶」的大水盆可用。
大概二十出頭吧,秋茸的爸爸幫她招了個老公,是退役的老兵,當時一些窮苦人家會把女兒嫁給老兵,圖的是一點聘金,以秋茸的家境,父親將她嫁給老兵,卻又讓夫妻倆住家裡,是有點不太尋常。
至於哪裡不尋常,那不是小孩子關心的問題,只知道打從有記憶開始,秋茸的丈夫木生已經每天黃昏推著攤車到夜市賣香菇肉羹了。
大概下午三四點時,木生就開始備料、生火,燒的是一種鐵灰色的炭,全身布滿毛細孔大小的洞,約三十多公分長,像根木棍,平常放在稻草紮的袋子裡,用時才敲成塊狀,那東西挺扎手,我曾拿它往弟弟的三分頭上滾,結果頭髮被咬進毛細孔裡,痛得弟弟哇哇叫。
曾問過爸爸那東西叫什麼,他說了個我寫不出的名詞,注音也拼不出,大家只好各憑想像了。
有一年,爸爸借了秋茸家大院子曬稻榖,一般曬稻子約需三到五天,最常見的地點是馬路二旁,最怕的是遇上雨天,曾有一次,放學途中看到剛收割的稻穀堆在馬路邊,小山般,夜來一場風雨,隔天再經過時,小山流失成了一片黃金泥。
那次收割期正遇颱風過境,風不大,雨卻傾盆,是所謂的「雨颱風」,剛割下的稻穀一袋袋堆在曬穀場上,上頭蓋著塑膠布,連打開的機會也沒有,爸爸望著幾十個圓滾滾的大布袋發愁,潮濕的稻子悶在布袋裡,很快發芽變黑,一季的心血就白費了。
木生腦筋頗靈活,他去弄了塊大鐵板鋪在秋茸家「伸手仔」,下面墊幾塊磚頭,我和姊姊負責燒煤球,一粒粒燒紅的煤球把鐵板烤得像火爐般熱,上頭堆滿濕稻穀,爸爸、媽媽和木生三人拿著大鏟子不停翻攪,煤球不夠了,連木生煮香菇肉羹的炭也用上,幾個人忙到深夜,硬是把三分地的稻子分批烘乾。
接下來裝袋、縫袋口,忙得累歪歪的回到家就癱了,連動都不想動,沒多久,木生穿著雨衣,手上提著一鍋香菇肉羹上門來,他說餓壞了想吃點東西,但他只會煮肉羹,那是我第一次吃木生煮的香菇肉羹,味道不太像台式小吃。
為什麼會做香菇肉羹呢?家鄉口味嗎?
木生哈哈笑著說,軍中一位同袍家裡開小吃店,二人上下鋪,聊著聊著,就把香菇肉羹的料理訣竅告訴他了,完全是紙上談兵,沒實鍋實灶演練過,這樣也敢上街賣?他用不太輪轉的台語說:「騙呷騙呷啦。」
木生話不多,在秋茸家不知是不是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不管是丈母娘嘮叨,或是秋茸獅吼,他一概不回嘴,沒人知道他心裡什麼感受,大概也沒人在乎。
木生有三個孩子,老大雖小我一歲,但因我八歲入學,所以我們同屆同班,不幸的是她成績比我好太多,每次考壞了,媽媽總會無奈地說:「比秋茸的女兒還不如。」這點讓她覺得很挫敗。
老二,那簡直是秋茸的翻版,看見她,每人都不得不承認基因的神奇,母女倆不僅外形像,連行為舉止都維妙維肖,小學念了七、八年,有次意外發現,她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全,但也難怪,那「鄭」字並不太好寫。
老三生下後木生原已不太好過的日子更難熬了,大概是認為有了兒子將來就有依靠,秋茸跟母親對木生更不假辭色,有時夜市收攤回到家大門已落了鎖,木生只好連人帶車窩在屋簷下。
木生在家裡遭遇了什麼外人不太清楚,他是主動離家,或是被趕出家門也沒人知道真相,反正他一向無聲無息,家族中有他不多,沒他不少,家家過著自己的太平日子,誰問一句他去了哪裡?
秋茸的兒子長到五、六歲時,有人說怎麼愈來愈像秋茸,整天「拉嘻拉嘻」到處跑,唉!真是「好種不長,歹種不斷」,秋茸的母親私下這樣感慨,但人前常誇孫子聰明可愛,還舉例證明。
沒人知道老天爺是怎樣的心思,秋茸跟母親千算萬算,也算不到這孩子在人世間只有幾年的塵緣。
意外發生得很突然,當孩子從水塘中撈起時已沒了氣息,有人說曾看他追著一隻鵝跑,會不會因此掉進水裡不得而知,招魂時,塘上幾隻大白鵝自在悠游,生命的起落完全打擾不到牠們。
在養兒防老的傳統觀念下,木生又被找了回來,他依然賣香菇肉羹營生,只是這回有秋茸幫忙,每天黃昏,夫妻二人一左一右,合力推著攤車到夜市去,一路上秋茸都掛著笑,不知是不是多心,我竟覺得那笑容裡藏有幾分羞澀。
木生好幾年沒擺攤了,夜市上找不到好攤位,只能將就在邊緣上擺著,但生意一直不好,有次去逛夜市,看見他和秋茸二人呆呆站在攤位上,來來往往的人流襯著攤前的空位子更顯孤寂,看見我,木生笑了笑,有點尷尬。
賠錢的生意到底做不下去,沒多久木生就放棄香菇肉羹的生意,但日子還是要過,他打零工、到車站前排班扛貨或是幫忙農務,只為掙一點男人的尊嚴。
秋茸果然如她母親的算計懷了身孕,又尖又挺的肚子大家都說應該是男胎,媽媽有點擔心,她說:「真生了男孩,木生日子就不好過了。」
倒是木生不太在乎,有次爸爸請他幫忙採收瓜子,那瓜果外表像小玉西瓜,得剖開剔掉果肉,把瓜子一粒粒挑出,曝曬時還得鋪得平平整整,否則瓜子稍微歪扭了,便淪為次級品,木生極有耐心,大太陽底下,一頂斗笠,蹲在水泥地上檢視瓜子,來來回回好幾趟,就怕錯漏了一粒。
木生是家族中唯一一個外省親戚,我對他的好奇,除了那一口半聽半猜的鄉音,還有他不太提起的身世,那天晚上爸爸買了瓶酒請他到家裡來,或許是喝了酒,他話多了點,問起家鄉,他說是江蘇人,未從軍前在鄉下一所私塾當老師,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被軍隊拉走,從此不曾回過家鄉。
木生寫得一手好字,過年時就在街上擺張桌子賣春聯,他的字遒勁有力,是從小手裡握雞蛋練出來的,木生不是本名,連姓也不是,所以秋茸生男生女「都好啦」,他笑著乾杯。
放下杯子,他說要唱首家鄉的歌給我們聽:「好一朵茉莉花」,才唱了一句,我就插嘴:「好像學校教的〈茉莉花〉。」
木生說其實那是江蘇民謠。
被打斷木生也不唱了,叫我幫他把二胡取來,那琴我看過,就掛在秋茸房間牆上,小時玩躲迷藏曾混進去過。
調了一下弦,木生清清嗓子:「唱首你們沒聽過的。」
不知是酒意朦朧或是鄉音太重,木生低沉的嗓音襯著二胡的旋律,咿咿唔唔,聽不太清楚歌詞,只聽得幾句「小小無錫城,盤古到如今……無錫去來回……天下第二泉……」其他的,我也記不全了。
木生最愛唱的是〈秋水長天〉:「依舊是秋潮向晚天,依舊是蘆花長堤遠……」唱到後來二胡也不拉了,只是清唱著:「多少雲山夢斷,幾番少年情淚……」
那晚,他眼中隱約有淚光。
多年來,木生不斷透過各種管道想跟老家聯絡,信一封封的寫,海外、同鄉,只要有一點點關係,即使口信,他都不放棄,只希望有哪個人、哪條線能幫他捎個片語隻字,時間久了,他也不免擔心,那些信,會不會像電視上演的,轉個身,就被丟到字紙簍裡。
開放探親那年,秋茸收到一封不知轉了幾手的信,來自江蘇,收信人是個陌生的名字,那時,木生已於前一年在公園涼亭裡過世。
他,終究連收封家書的福分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