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湘綾泰雅小說集「黑鑽石」】以周遭題材為起點,無疑是正確的選擇,因為感受真切,必能自然流露。但作家的視野,更應當與日加深加高加廣加遠……
女兒湘綾喜歡閱讀和寫作,崇拜名作家。後來遇到瓦歷斯,就隨她嫁到台中泰雅族的山村。夫妻倆都以教書和創作過活。在瓦歷斯的薰陶和指點下,湘綾也從寫散文開始寫小說。她小說的題材,都是山村日常的「等閒事」,人物也離不開泰雅族的「眾生相」。就因為她所寫的,全是她耳聞目睹的,經過仔細觀照的,所以給人的感覺歷歷如繪,生動如在眼前;加上她擅長說故事,步步為營,處處懸疑,所以頗能引人入勝,不覺終卷。
說到「說故事」,使我想起湘綾在〈親愛的爸爸〉中的一段回憶:「親愛的爸爸!您一定不知道台大文學院的天井是我記憶最深的地方。小時候,您總喜歡帶我來這裡,數著高大麵包樹上鮮亮翠綠的葉子,坐在這被建築物包圍起來的一方天地中,用一個年輕爸爸說故事的聲音,告訴我無數個神祕的、有趣的傳說。草坪上流動著您的聲音,頃刻間,閃閃發亮的陽光,將狹窄的天井,變得巨闊而廣遠。那時的我,像一隻飛行的小鳥,揮動幻想的翅膀,隨著您的故事,飛向未知的夢的遠方。親愛的爸爸,那真是個充滿喜悅與快樂的童年啊!多年之後,我駐足於此,彷彿又聽見您溫和的聲音,自濃密的葉隙間傳來:『很久很久以前,在……』」
我因為研究戲曲,連類相及,也涉獵俗文學,俗文學中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都成為我使孩子們或睜開大大的眼睛、或導致如醉如癡媒介,現在偶一顧及,還是覺得很溫馨。
在大學教書,學術研究是必備的能力與功課;其間雖然也有許多趣味,但我還以寫作散文和編撰劇本做為遊戲和消遣。劇本要劇團約稿才會動筆,散文則隨時隨地可以抒發所見所思。
一般都說「文如其人」,但文章中確實也會流露性情的另外一面。瓦歷斯、湘綾和我,都偶爾在報紙上披露文章。湘綾遠嫁後,我們每在電話裡分享彼此的「觀後感」,自然也藉此每有「切磋」。
記得1980年七月間,《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高信疆,邀集作家寫出百字〈寫作「座右銘」〉,我寫的是:
涵養學識,廣致深厚;
洞燭大千,先見機微。
通古今以觀變,達中外而立言。
抒懷寫抱,任性真情;
悲天憫人,光風霽月。
自然清妙,無須雕蟲相高;
趣味橫生,必能雅俗同賞。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由這「百字箴言」,可見我的創作觀是:先要具備多方面的創作修為,才會養成堅實的創作真本事;那就是涵養學識、洞燭大千;通古今、達中外。所要表現的內容,只是抒懷寫抱、悲天憫人;所希望達成的格調,也僅自然清妙、趣味橫生。
然而我畢竟不是專業作家,寫作僅止於抒發一時感懷;對於上面那段為自己所立下的「座右銘」,與其說用來實踐,不如說是對自己的期許。期許總不免「好高騖遠」。我知道我這輩子大概無法達成,但我卻要用它來期許我的女兒湘綾,因為她既然以寫作做為終生志業,就應當鍥而不捨,百尺竿頭,與時俱進,逐漸成就大作家的當行本事,呈現大作家的本色面目;像她所嚮往的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那樣。
而今很高興看到湘綾將〈後山〉、〈午夜以後〉、〈藍蘋晚鐘〉、〈好事〉、〈黑鑽石〉、〈失蹤〉、〈活話〉、〈很貴的採〉、〈將軍〉等九篇小說,交由焦桐所負責的二魚文化公司出版,而以《黑鑽石》作為書名。因為那是以最疼愛她的公公作為泰雅山村老人的雛形,用來呈現人物,也用來嘲弄人性,而始終環環緊扣著「黑鑽石」的情節,則一波三折地牽動讀者的心弦。而原住民傳統文化的流失、隔代教養所產生的教育缺陷,經濟生活匱乏所引發的家庭分崩離析,以及原住民被漢人法律制度不意中所遭受的迫害,在其它篇章中也都有生動的描繪。也就是說,湘綾在《黑鑽石》裡,已經從她的生活體驗,為泰雅族人充分的發聲。就寫作的歷程而言,以周遭題材為起點,無疑是正確的選擇,因為感受真切,必能自然流露。但作家的視野,更應當與日加深加高加廣加遠,這是湘綾今後要面對要努力的。
湘綾回到台大長興街宿舍已半年,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房裡寫作,把生活寄託在閱讀、寫作,也以「寫作」「聊暇日以銷憂」,《聯副》偶然出現的「最短篇」便是她近日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