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雀大概從沒吃飽過,身形永遠比小抖瘦,總是在啄和餵,食物一到嘴,立刻被小抖急急要去。每天清晨,我在八重櫻樹底撒下有機糙米和混合穀類,彈舌喊開飯,守候已久的成雀和小抖急急待落下,如秋風吹下枯葉片片……
入夏之後,構樹成了我的生活重心,也成為鳥類的另一個活動中心。自從跟它比鄰的野桑椹被砍去大半,構樹在多雨的春天,一下長成令人側目的大樹。
這要從野桑椹說起。有一晚發現側窗亮得刺眼,湊近一看,啊,又砍樹?野桑椹從大傘變成斜傾的半邊小傘。沒有樹蔭,燈光直接穿透米色窗簾,在地板打出耀眼光影。砍成這樣未免砍得太過頭了。鄰居解釋,火蟻沿著野桑椹的樹枝爬到他家草地上,靠他家的那半邊不得不清除。
火蟻從野桑椹生長的土地,攀上兩層樓高的樹幹,沿著鐵皮屋,越過圍牆,再爬下草地?這些火蟻是變種特工隊嗎?
不是故意砍樹啦,意思是這樣。好吧。不是我的樹,我能怎樣?我家吉野櫻就要放任它長。這是我的樹。我就愛大樹。樹應該長得野野的,長出勃發的生機,長成人類無法想像,只能讚嘆的樣子。
可是那野桑椹,唉。每天在側窗發幾回呆,除了無用的嘆氣和打氣,最實在的便是給它施肥。雖然給一棵天生地養的樹做人工之事有點可笑,不過,沒有野桑椹,白頭翁可要斷糧了。對野桑椹和白頭翁而言,這是個殘忍的春天,可以聯手朗誦艾略特的詩:四月,是最殘酷的季節。
從這時開始,構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勇猛的竄生。野桑椹一定跟構樹悄悄說了什麼。望著它們的時候,忍不住這樣想,樹跟樹,可是會溝通的。
兩棵樹在我家側牆,離老厝近些,屬於卡拉OK主人。不知道從哪來的,突然長成大樹,足以庇蔭兩戶人家。如果是雌構樹,那就有好吃又漂亮的漿果,我會毫不遲疑留它。雄樹就差多了,長條的果實像紅紫色的毛毛蟲,風吹時滿樹蠕動。風雨打落之後呈棕褐色,滿地焦屍。無論毛毛蟲掛滿樹或落滿地,都很不討喜。當然,這純屬個人好惡,是我以貌取樹。構樹屬於桑科,有人說這果實是放大版的桑椹,可食用。天降果樹不懂得吃,是暴殄天物。可是,連白頭翁都只肯吃隔壁那棵小小的野桑椹,斷糧了也任憑構樹果子掉落腐爛。鳥都不吃,我犯不著去做人體實驗吧?
實際上,構樹是好樹,再貧瘠的土地都能長,強悍耐活,是製紙的好材料,又可以抗汙染淨化空氣,靠我家落地生根,算是我的福氣。附近的野地裡長了不少,或許最初的壞印象,是因為它太賤生了。
是的,是這個詞,賤生,最貼近構樹的特性。小構樹小小構樹繁衍的速度簡直神奇,有一棵很快會有第二第三棵,如果不是反覆清理,後面的空地很可能長成構樹林,我家可以改名叫構樹之家。幸好卡拉OK老闆比我們還擔心老厝被掩埋,總會拔除不斷湧現的小構樹,定時修理那棵大構樹。雖然如此,樹長的速度總是超越人砍的速度,構樹林已經小有規模,或許真有那麼一天,我家會構樹成蔭。
中壢冬天最可怕的是風,我家剛好地勢空曠,只要起風,後陽台的遮雨篷被樹枝拖拉,發出刺耳又令人牙軟的摩擦聲,好像有人粗暴磨大刀,故意凌遲耳膜。磨幾下,沒耐性了,突然猛力一擊。如果在一樓專心做事,那突發性的打擊彷彿直達心臟,好比安靜凝神的步行中,有人從背後猛力拍肩,簡直精神大地震,魂都拍散了。在灰敗的冬天裡,樹枝跟風的合奏樂高一聲低一聲,磨礪我的神經。
即使在蕭瑟的冬天,構樹的生命力也很旺盛。有一陣子它確實禿了也黃了好些葉子,當我把目光聚焦吉野櫻時,在料峭春寒中,它悄悄長出茂密的新綠。除了賤生,別無他辭。也正因為賤生,陽台那棵小構樹才會留下。
沒養過那麼強悍的植物。花盆的表土全被長春藤悉數覆蓋,根本沒有樹苗的生存空間。這傢伙從花盆底下的出水孔掙扎著探出頭來,長出細瘦的主幹,幾莖綠葉。長春藤肯定不是對手,早晚營養會被這傢伙吃光。我使盡蠻力拔除它,沒想到小不點的根鬚堅韌無比。拔不掉,剪。剪沒多久,它悄悄抽芽。我剪。它長。它長我剪。如此這般三四回,絲毫不肯妥協,頑抗到底。樹很小,可是很倔強。
我投降。好吧,留你。
沒有土地的滋養,它長不成大樹,變成奇特的盆栽。兩三年了,也只尺餘高,主幹粗獷,幾枝搖曳的莖,四五片缺裂形的葉,剛好讓來陽台洗澡喝水的綠繡眼暫時棲息。秀氣的綠繡眼配上迎風款擺的小樹,另有一番閑散風情。不過,構樹頑抗的個性,算是給我長見識了。
比起來,野桑椹身姿柔軟多了。算一算,野桑椹比構樹大上四五年,可是身形沒那麼張揚,是守候好幾代貓族的聖樹。十點二和十點半最愛這棵樹。牠們身形輕盈,表演特技似地走到樹枝末梢叫我,幾乎可以一躍而下進入我家。十點二的幼貓出生時夏正盛,等到牠可以爬樹,乾脆伏在樹枝午睡。風吹樹擺貓搖曳,這隻貓的絕世武功真是了得。牠垂下四肢,半歪著頭,蓋著樹葉編織的涼被,隨著風隨著樹枝的款擺安然入夢。這是貓界的小龍女,多麼不食人間煙火。樹影閃呀閃,陽光在牠的白毛上跳舞,這世界看來多麼安穩,多麼傳奇。看得我忘了熱,忘了人間危機四伏。
這隻貓雖然身手不凡,卻沒機會長大成貓,向世界展示牠的與眾不同。不到兩個月,小龍女突然失蹤,十點二懨懨寡歡。雖然我很清楚那意味著什麼,仍然每天望著空空的樹枝等待奇蹟,甚至夢見某個午後牠回來了,掛在樹上搖呀搖,像個轉瞬即逝的夢。奇蹟當然沒出現,只一張照片留下牠的絕世身影。傳奇不屬於人間,野桑椹默默地見證了這一切。
春天,野桑椹跟我家陽台的桑椹一樣,同時由綠轉紅紫,白頭翁每天來啄果子,在枝頭高歌,母鳥帶著幼鳥練習飛翔。白頭翁、麻雀或綠繡眼的幼鳥都圓頭圓身,嬰兒肥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稚氣。牠們在樹枝棲息時,老在理毛,翅膀末梢收不全攏,一副我還沒長大的樣子。等我長大,可就一體成型啦。
幼雀接受成雀餵食翅膀總是抖個不停。在我這個人類看來,牠們吃東西時,可是亢奮得很啊,好像身上裝了老在震動的小馬達。因此,麻雀小時候一律叫小抖。小抖抖翅膀。小抖吃東西。小抖追著成雀要吃的,邊追邊叫還邊抖,就是不啄。食物在腳下啊。我不免懷疑,牠們是真的不會啄,還是在撒嬌?成雀大概從沒吃飽過,身形永遠比小抖瘦,總是在啄和餵,食物一到嘴,立刻被小抖急急要去。每天清晨,我在八重櫻樹底撒下有機糙米和混合穀類,彈舌喊開飯,守候已久的成雀和小抖急急待落下,如秋風吹下枯葉片片。
新生的抖們跟著爸媽來覓食,從叫聲便可以判斷是成鳥或小抖。小抖的發聲聽起來是啜起嘴形吸入式的,很稚拙當然有時也挺煩的。牠們跟成鳥一樣話多,一樣中氣十足,急切的單音要命的清晰。只要一隻,一隻就夠了。如果牠透早練嗓,靠落地窗睡覺的人若非睡得熟爛,肯定會醒。白頭翁是起床號,叫起來一連串五六個抑揚頓挫的高音。牠們不吃穀類,可是鍾愛我家吉野櫻,也很喜歡野桑椹和構樹,每天來玩耍。從早到晚,耳朵都是白頭翁此起彼落的應和,牠們是真正的歌唱家,比聒噪的喜鵲悅耳太多了。後來,樹雀拖著長尾巴來逛了幾回,麒麟斑鳩也高貴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