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沉默地看我。我也沉默地回看自己。一個離家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家,卻又老是渴望離家的人類,像長了根還想四處行走的樹一樣令人難以理解。我也難以想像,如果一輩子杵在同一個地方……
因為樹,我家快成飛禽公園了。
我養成隨時倚窗,且倚窗成癡的習慣。從一樓二樓到三樓,從屋前到屋後,看樹看鳥看天,更遠處的茂密竹林,小規模的野樹叢。晴天看,雨天看,甚至晚上。夜裡的樹影顯得特別寧靜。經過鳥類一整天的疲勞轟炸,樹也終於準備歇息了。
這種放空最容易廢時曠日,該做的事沒做,做到一半的事,也沒興致再做了。杯子、書和手機出現在不該出現的位置,大概是東西拿著,走到窗邊出神,隨手一擱,便把它們遺忘了。
入夏時,竟然來了一隻松鼠。簡直發現新物種似的歡騰,喔,松鼠,哪來的松鼠。牠攀在野桑椹的主幹上,專注觀察四周的環境。大概是初來。我屏息凝神,直到牠轉身躍上構樹,迅速消失在視線之外。
那幾天,松鼠一直在我腦海忽隱忽現。
從前我確實很愛看樹。與其說看樹,不如說對著樹發呆。紅毛丹、紅毛榴槤、芒果、土番石榴,連綿的望不盡的油棕。認識與不認識的,軌道與公路旁,無論坐火車、巴士或汽車,或者在家裡,那些丰姿迷人的赤道之樹,被雨水驕陽滋養得多麼出色。看樹時,其實內心充滿對現實的迷惑,對未來茫然,一點也不詩意,只想藉著外物移轉情緒,讓跑不停的腦袋喘一喘息。
有樹,便有鳥;有果樹呢,肯定少不了松鼠。松鼠在客家話裡叫「大尾鼠」,非常形象化,母親喊「大尾鼠」時很開心很有喜感,好像松鼠拎了一條大尾巴來娛樂她似的。印象最深刻的,是油棕園塵土滿布的候車亭旁,攀附著錢榆和野蕨的老樹。上學的日子,我從斜坡沿著一排扁柏走下來,遠遠望見老樹佇立在尚未破曉的天色中。樹形跟天色之間仍然是界線清楚的,它的粗壯枝椏集中在高處,落落幾筆,線條遒勁有力。樹葉在枝幹中間或末梢成團蓬開,像朵朵暗綠色的雲錯落有致的掛著,很適合入畫。
因為松鼠,突然電光火石,那麼久遠的畫面清晰的穿越時空而來。突然明白,旅行時,為何樹常常是眼睛和鏡頭下讓我著迷的風景。溫帶的樹。赤道的樹。冷與熱的強烈對照,內斂與外放,兩者都讓我凝神。
幾年前,深冬在亞維儂。染坊街清澈的溪水旁,有一株傲岸的樹,不高,樹形是個傾斜的「乙」字,凌空掠過溪水,往天空斜斜飛上去。溪水裡長著它的倒影,一樹生二相。跟張揚茂盛的赤道之樹比起來,松針科植物的葉片和枝椏相對稀疏,有種極簡的俐落風格。不過,它吸引我的不只是外形,而是一種乾淨純粹的氣質,像個真正的修行者。這樹好像連皮相都不要了,部分樹皮跟樹幹分離,呈半附著狀,樹身因此顯得特別斑剝。用手指輕撫樹皮,感受到它的剛毅。稍用力一扳,乾硬的樹皮立刻成塊剝落,我吃了一驚,那麼容易就掉了啊?
無所謂,你要,拿走吧。彷彿它的回應是這樣。分明是它身上的東西,卻有身外之物的瀟灑。堤邊翠綠的青苔上,撒落幾顆暗褐色果實。我很好奇這樣一棵樹究竟結出什麼果?於是撿了一顆,使盡力氣想掰開它。沒辦法,太硬太堅固了。
這「做壞事」的畫面,被兩張照片留了下來。人與樹,人與樹子。照片最大的意義不是好奇可以留痕,而是揭露了連我自己都沒發現的,我跟樹的微妙關係。
最奇特的是黑森林。從上山纜車俯瞰,墨綠的松林那麼高聳,那麼清冷。人只能低頭向歲月向古老的樹林致敬。春天已到,松葉頂端猶盛著未融的殘雪,柏樹卻迫不及待長出稚嫩的黃綠,然而那小小的點綴,畢竟化不開黑森林的墨色。
下了纜車入山,山中已起霧。微雨的山上寒氣透骨,隨處可見苔蘚,滿山遍野遊走的霧,幾乎是沿著上山的路流下來的,一波一波,濕了的頭髮冷冷的貼到臉頰。行走在霧氣縹緲的山林中,整個人變得跟苔蘚一樣低跟枯葉一樣沉默。那些深濃厚實的綠沉沉的彷彿有重量,走著走著,巨大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
何況空無一人的山,沒有鳥鳴沒有風動,除了霧,一切都是靜止的。龐大的寂靜有種懾人的氣勢。從前我常在熱帶的樹林裡行走,熱林子蒸騰鼓譟,野草野蕨在生長,蟲在土地裡孵化,從不停歇的蟲聲鳥鳴,偶有溪水歡快的流,水牛在洗澡。溫帶的樹林卻嚴肅深沉。冷的地方總是適合省視內心,思考形而上存在的吧?長長的冬天,德國哲學史上長長一串擲地有聲的哲學家。那懾人的哲學厚度和深度,也跟黑森林一樣讓人沉默。
樹沉默地看我。我也沉默地回看自己。一個離家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家,卻又老是渴望離家的人類,像長了根還想四處行走的樹一樣令人難以理解。我也難以想像,如果一輩子杵在同一個地方……
如果不是離家,我是指中壢的家,黑森林給我的提問,全都將埋沒在日常生活的瑣碎裡,隨著如水的時間流走。如今這些問號像那棵倔強的小構樹,怎麼砍怎麼剪都處理不掉,我只好帶著問號,每天看樹。
樹什麼都沒說。
然而我很確定,有樹就有鳥,還有松鼠,以及蟬。雖然我從沒喜歡過蟬。新村時期在柴房裡捉過,用線繫在人參果樹上,聽牠們絕望的怒號。油棕園裡沒有蟬,我對蟬聲特別沒轍,樹又那麼近。太吵了,我常對牠們說,饒了我吧。
蟬跟鳥們一樣喜歡構樹和野桑椹,夏天從清晨五點吵到入夜,七點多天都黑了還不肯放過我。有時快十點社區都睡了,竟然還有稀落的蟬聲,一度我還以為是幻覺。盛夏倚窗看樹時,蟬東一隻西一隻黏在樹枝上,不必多,只要三四隻,巨大的聲浪便足以將我吞沒。
這是油棕園記憶沒有行旅沒有屬於我家的夏之聲。
油棕園太遠,行旅中的相遇是偶然,我終究要回家。每天看樹讓我安穩,彷彿腳下生根,有了重生的力量。或許,當一株移植的樹,帶著原生土地的記憶和祝福,接受新土地的滋養。如果,蟬可以不那麼吵,就更好了。(下)(本文選自近日由九歌出版《麻雀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