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鐵道上,一列南下的舊火車正慢悠悠的經過,每一個車窗都亮著幽黃的燈。你雙手合十,如同在廟裡對著觀音為她祝福……
母親有一台舊針車,慷慨的借給她使用。大概兩個月後,她和母親商議,為自己買了輛半新舊的腳踏車。因為你也快要上學了,父親為你在附近小學裡報了名,那就有多一個人可以接送了。有時她就和母親一道騎單車上街去,有時也帶上你。
但有時純粹載著你到新開的黃土路那一帶逛,除了煙味,你還聞到不同的大樹被鋸開後那汁液悲慘的香氣。你看到樹桐高高的被堆放在路旁,而拖格囉哩(聯結車)載著滿滿一車巨木,揚起陣陣黃土奔騰而去;新闢出的路被輾得深深的轍痕重重疊疊。
經過雨淋日曬,有的轍痕已硬得像石頭,凹處蓄了一汪黃水,你發現裡頭有滿滿的黑色蝌蚪。阿蘭說,那些蝌蚪都來不及變成蛙的,再過幾天就會全部曬成乾了,母蛙做白工呢。「除非遇上雨季,」她望望天邊的雲,「如果常有日頭雨,或許也有救。」
經常,你會看到阿里在河邊的一棵樹下等她。他總是抓了幾隻美麗的鬥魚,或沼澤裡的什麼怪魚,盛在桶裡給你。阿蘭會叫你在樹下等她一下,她和阿里鑽進寮子裡去了,出來時紅著臉,髮際都是汗水。回程時她變得沉默,而你沒完沒了的聊著美麗的魚。但她沒忘了交代你別告訴父母阿里的事。
母親有時會單獨帶著你到蔴坡探訪外婆,一去數日,家裡的工作就交給父親了。阿蘭來了後,有時也帶她一塊去,但有時把她和父親留下顧家。但那回只留下你父親,但三天後,當她們回到家,卻聽說那一屋子馬來人在她們返家的前一天都搬走了。清出的空地猶有縷縷殘煙,但門口的黃色紅色爬山虎都不見了,敞開的門窗像黑黝黝的洞。父親說,會有另一批人來植油棕苗,但他們不住這裡。那些馬來人整批都將到另一處原始林,也許在吉打,也許到婆羅洲,甚至印尼。
你看到阿蘭的臉突然垮了,咬著發抖的唇,眼眶一紅,淚就嘩啦流下來了。
你想起那許多個夜晚,阿里從窗外小心翼翼的爬進來。那時睡房的另一頭早已為她架起另一張床──兩把凳子,鋪上幾片厚木板。一樣圍上蚊帳,但那蚊帳較厚,一放下來幾乎就看不到裡頭的動靜了。況且,兩張床之間隔著花布簾。這都是阿蘭要求的,母親也欣然同意。
阿里來的夜晚,每每窗外有一陣咯咯咯的連續的蛙鳴,接著是壁虎纏鬥時尾巴敲打著板牆,然後是阿蘭小心翼翼的拉開窗栓,阿里兩手一撐就進來了。你總是裝作熟睡。但那些奇怪聲音還是異常清晰的。只是那時你還無法理解,那壓抑成輕輕的嘆息,或偽裝成夢囈的,是青春身體熱烈的歡好之聲。
但更早時如果你仔細聽,其實可以聽到謹慎的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不是直接一腳用力的踩上去。而是兩階段似的,腳底先輕輕接觸落葉,再把身體的重量漸次加上去。多半還會聽到一兩聲狗吠,但不會持續。有時甚至在雨中,你瞥見他把衣服脫在門口──房裡有個單獨對外的門,方便你們男生夜半尿急時直接到門外的樹頭解決──她用大毛巾包裹著他,給他擦乾身體,讓他光溜溜的鑽進她的蚊帳裡。
那掛在柱子上的煤油燈是調得最微小的,微明的燈火勉強把黑暗推離數尺;因此在明暗之間移動的人影就像是在夢裡。雞啼前他必然掀開蚊帳離去,常常你眼睛貼在蚊帳後,清楚看到她依依不捨的穿著薄紗裙子,拉著他又抱又親的,有時在門口猶緊緊的擁吻。阿里總是得再三的把她推開,方得以脫身。
你看到她經常把烏龜阿里翻過去,踩牠的腹甲、踹牠、咒罵牠。
一陣子過去後,阿里來得稀疏了,你聽到阿蘭夜裡在床上翻來覆去。那時阿蘭就會帶著你去找他。有時就是到他住處給他帶些吃的,譬如烤了個小蛋糕,帶上一粒榴槤或尖必辣。或者直接到他工作的林地。漸漸的,工人們都知道了,她一出現他們就會公然取笑阿里。你看到他眉間開始出現嫌惡,不耐煩,甚至會斥罵她。夜裡,你會聽到阿蘭躲在蚊帳後小聲的哭泣。她沒了笑容,好似有著重重心事。你聽到父母在背後小聲的商議著,揣測阿蘭和工人之間是不是出了什麼麻煩。母親問你是不是有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你總是搖搖頭。他們直接問她,她也是搖搖頭。但她明顯的胃口不好,甚至常常反胃。他們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蔴坡之行是為了向她介紹一個王老五,母親娘家那邊的親戚。雖然年紀有點大,三十多歲了。但脾氣好,有地有房子有輛小車,很希望有老婆小孩。宣稱不會計較她的過去,也不嫌她年紀小。
但她竟然一口回絕了。嫌他老,嫌他矮,嫌他肥,嫌他醜,嫌他禿頭。
你看到她姿態僵硬的走向那木屋,你悄悄的跟了上去。
你們到那房子邊,只見門窗開著,裡頭東一包西一包的都是垃圾,破爛的衣服、鞋子、空罐頭、枕頭,還有股說不出的酸味。
你們繞著房子外邊走。只見屋旁的灌木都長起來了。木薯有的被拔起來了,但被棄置在那裡,長出的薯還很小根。然後你突然發現那面牆上,一片片木板都用炭畫著奇怪的w狀的圖象。仔細看,雖然是黑白的,但確鑿無疑的,是赤裸的女體,朝看圖者大大的張開雙腿,袒露出私處,那雙腿交接處被炭反覆著墨,以致厚厚的鼓起。阿蘭流著淚用力的推著你離開那裡。
那群馬來人你再也沒見到過。即使見著了,多半也認不得──一如他們之認不得你──你猜想他們多半娶妻生子,買了華麗的房子新車,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畢竟他們都是土地之子。
多年以後,小屋四周的芒果、榴槤、波羅蜜、紅毛丹、山竹──也許是當年那些馬來人連同果皮果殼丟下的種子──都長成濃蔭大樹,而且總是毫不吝惜的結實纍纍,你常到那兒撿果或採果,紅毛丹熟時紅,榴槤波羅蜜芒果都是香。土地的主人很少到訪,但管理油棕園的人有時也會來採收。而番石榴東一棵西一棵的,爛熟的果掉了一地,裂開,有的白有的紅,一股刺鼻黏膩的爛果香──多半是他們拉出來的種子長大的,樹上時時刻刻有鳥鳴叫。窗外還有一棵很老的木瓜樹,樹幹折斷重新長的頂芽顯得不那麼茁壯,而且結的果既少又小了。
木薯的後裔也在野草灌木間掙扎著伸長了瘦而多節的莖。
那空蕩蕩的房子勉強撐持著自己。
那之後曾住進一家印度人,一對夫妻和幾個一樣很黑很瘦的孩子,都很節制的不會靠近你家。你記得那女主人會辛勤的採摘房子周遭的野茄和捲捲的蕨芽。有一天你上學回來,發現他們搬走了,就好像沒來過似的。那之後就沒人住了。
但有一回狗發現裡頭躲了人,父親發現是來自鎮上的臉色發白、說話時嘴唇發抖的華人白粉子,就提著長刀大聲呼喝著把他立即趕走了。
然後屋頂的鐵皮有了破洞,無數個破洞。因此白日總是有光透進去,叢叢野草就從地面長了起來,多的是茅草、芒草、羊齒、牽牛花和小花蔓澤蘭。房裡的木板床也都崩塌了,露出成排鏽蝕的鐵釘頭。
暗處有蝙蝠,蜘蛛沿著門窗結網。有時有眼鏡蛇,四腳蛇。光亮處沙土上有蟻獅誘捕螞蟻的陷阱,凹陷的沙錐;高處有土蜂的窩,一竇竇的,好似是那房子本身長出來的贅瘤。
有大把誤闖的藤蔓貼著牆角繞了一圈又一圈,繞過床底,好似始終找不到出路;一直到房子更其壞朽,有的終於從破牆洞鑽出去了。
園裡的油棕樹不用說是高高的長大了,果實也收割了一回又一回。
多處牆板朽壞脫落了,長年潑雨而長著泛灰的霉,有的還有明顯的燒焦的痕跡。你看到其中一片傾斜木板上的W字,那中央交接處長出一朵鮮豔美麗的紅菇,像一枚巨大的紅色釘子。你知道那叫毒紅菇(沒錯,你原本不知道它叫什麼。是你那對蕈類非常好奇的年幼兒子指著圖鑑告訴你的。那時你已在異鄉多年,憑著記憶畫了幅光影憂傷的水彩畫)。一旁板沿還長著花簇似的黑木耳、白木耳、硬毛栓茵、側耳等,不同世代全擠在一塊。
而阿蘭,馬來人搬走後不久,在與你母親大吵一架後(挺著大肚子的你媽竟罵她姣,唔知羞),就紅著眼眶騎著腳踏車載著舊皮箱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見到她,就好像她從沒來過似的,就好像世間沒有這個人。父母也因此大吵過幾回。那之後你父母確曾認真找過她,但親戚們都沒有她的消息。但有人說,看到一個長相類似的年輕女人提著一口舊皮箱,上了南下新加坡的火車。
腳踏車店的老闆證實說,她把舊腳踏車賣回給他了。
父親說他確有看到那殘破的腳踏車,就擱在店裡一角,後輪扁掉了,只能倚著牆。
她走前用力的抱一抱你,「要用功念書,」她說。她留給你的,除了那撲滿,就是那隻背上寫著Ali的烏龜。牠後來也長得飯碗大、碗公大,背上的字變小,有的部分也漸漸因與世界摩擦而脫落了。A只剩下兩個腳,兩個血紅點;但竟還是完整的,像穿了鞋子,一頭尖一頭扁。
識字以後,你一直期盼收到她的來信,即使是張卡片也好。但你知道她不識字,而你家,沒有地址。
後來你在離家前的那個黃昏,就把烏龜用繩子捆了拖到沼澤邊,一腳踹進水裡放生了。
那時,不遠處鐵道上,一列南下的舊火車正慢悠悠的經過,每一個車窗都亮著幽黃的燈。你雙手合十,如同在廟裡對著觀音為她祝福。
你一直夢到她初到的那晚,像一朵初綻的花持續朝著你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而其他的時光,都像流水般從躺在床上的你身上緩緩流過。
(字母W,字母i)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