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斷想之「早點鋪」蘇偉貞
多年後,聽聞《物種起源》的詮釋是「關於自然選擇或者對偏好種類的保存」,立刻就想到我一個人的涼麵餛飩湯之選擇偏好保存史……
誰要是怕和白天接觸,不管他是怕見人,還是為了內心的寧靜,誰就不想吃東西並拒絕早餐。──班雅明〈早點鋪〉
整個童年因為沒有錶和鐘,不太記得每天幾點起床上學,得早起的大人倒是異口同聲,魔術時間黎明即起腦子最清醒,還有小孩的記性最強,宛若夜的工洗掉了皮質皺褶的混沌,大聲念書效果尤其好,所以家家戶戶院落如練兵答數聲聲入耳,此起彼落同心驅魔似的。我一直到初中,皆在這種胡念瞎念狀態,挨到早讀結束,就可以出門上學,去學校前得經過菜市場,寒暑假省了到學校那項目,其餘內容一樣,每天我們穿過小巷走到菜市場吃早點。家裡每天給我二塊錢,同間早點鋪一塊錢芝麻醬涼麵一塊錢餛飩湯,加點醋攪和汆過的綠豆芽拌成一盤比例完美的涼麵先吃完,這才好留下麻醬汁沾餛飩,不記得為什麼,我總是一個人,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像別人燒餅油條饅頭小菜綠豆稀飯蔥油餅爆米花麵茶燴餅麵疙瘩……換著吃,更怪的是,那時候沒有漲價這種事。多年後,聽聞《物種起源》的詮釋是「關於自然選擇或者對偏好種類的保存」,立刻就想到我一個人的涼麵餛飩湯之選擇偏好保存史。
有天姪子聊到,同村小朋友就不說了,他國中、高中時期同學最愛老遠慕名跑到影劇三村吃早點,心血來潮算了算,全盛時期,影三菜市場有三十多家早點鋪。而我妹妹老打轉的韓媽媽麵攤做不動要收了,有那麼一夥從小吃起的。我們個人有自己的早點鋪。
這些年村子改建但菜市場保留了下來,暫時或根本早搬出去的住戶還回來吃,往往下午一點多歷史最久的韓媽媽麵攤仍沒熄火,吃成了早午餐,算算,可不開了四十多年,照現在說法,是五十年老店了。總見韓媽媽連身圍裙大骨頭湯煮麵鍋前蛋花湯餛飩寬細麵切滷菜盛涼麵一個人全包,弱智女兒小玲一旁打雜,母女倆和吃早餐的鄰人一起老去。而攤邊桌面堆著市場同業以物易物豆腐肉雞蔬菜……塑膠袋,不管宇宙時間這個世界不進化。
這樣的早餐脾胃,主導了我們的日常生活節奏甚至生活觀。班雅明,是以拒絕早餐迴避夜與晝這兩個世界的斷裂,早餐的能量焚燒夢境。而我們相信夢,也相信俗話說,早上吃得好,健康活到老。我們村子甚至以村子為核心方圓數里好幾代是如此熱中偏好發展我們的早點胃口。現在的早點有什麼呢?最出名的好像是老王伯伯炭爐燒餅,碎肉餡沒蔥表皮油焦不像烤像煎有點膩味,十四元一個,晚點去就沒了,我不信邪,放眼過去老的起不了早的西式的小七族的……就這早點人口還弄成限時搶購這套?九點不到噢!我早讀完上學腳步走向菜市場,數十年來蛋青色靈光仍覆罩在菜市場上空,只是這天,我選擇停在燒餅鋪前,真的,陰暗油垢從來如此的早點鋪:「早給訂走了,還有豆漿。要不?九塊錢一包。」九塊、十四塊,我摸找零錢,「為什麼不十塊?差那一塊。」王伯伯河南腔認真無奈:「差一塊差『狠』多!」滿手臂炭爐新舊燙疤,下一代早說了不接手。那天起,我一直在等隨時的結束消息。
然後有一天早上,村口百公尺上坡邊間,原來的飲料店關了,再開張,早點鋪,五個年輕男女孩全身黑衣黑褲口罩三角巾包頭鹹甜豆漿油條燒餅煎餃荷包蛋涼麵各司其職,客人步入光亮整潔鋪內眾人精氣神喊道:「歡迎光臨!」
韓媽媽麵攤結束了,燒餅鋪遲早的事,哎呀!新一代洗滌舊早點鋪新頁重啟村子與市區銜接處。一切的老鋪元素。
不需要通過焚燒夢境。我們就是我們自己的早點鋪。
賴香吟
只上半天學的午後時光,我經常在早點攤度過,那時攤子早收拾乾淨。我穿過馬路,萬事萬物彷彿籠罩在淺淺的睡眠裡……
都說台南人清早喝牛肉湯,我年過三十才知這風潮,但這恐怕不是由來已久(動輒百年),亦非俗民日常,安南長大十二年,說真的,我沒看過牛肉湯招牌,是進了府城才注意到。
童年吃得規律,大部分在家裡(這也是不少台南人美食知識不如外地觀光客的原因),喝粥或吃麵包,潦潦草草都有過,要說有什麼特殊,大概只有家門對邊有個早點攤的那段時日。
掌管早點攤的兩位老人,我喊舅公舅婆,但那時只知其聲不知其義,根本沒弄清楚這兩位跟我家同樣孤獨落腳於村落之外的人,跟母系親戚有什麼關係。
按理這樣雞皮鶴髮的老人,應當賣點碗粿、菜粽之類,但舅公舅婆卻只賣些跟著時代走,本省外省相混的豆漿、米漿、饅頭、菜包,燒餅油條沒有,饅頭鬆軟而微甜,或加點黑糖、巧克力做調色,總之並非自製,而是跟人批來轉點小利營生而已。
東西雖不出色,但仗著旁邊有公車站,生意總能做,若碰上忙,二老還會差使我打點小雜。舅公海派,喜歡招呼學生,最風光於當時考上台南一中而每天在早點攤旁等公車進府城的大哥,舅婆話不多,但早晨總還有些微笑,童年我沒什麼親近人的記憶,想起這位舅婆倒有一些。
只上半天學的午後時光,我經常在早點攤度過,當然,那時攤子早收拾乾淨,舅婆進房午睡去了。我穿過馬路,萬事萬物彷彿籠罩在淺淺的睡眠裡,連門口慵懶的白狗都暈眩,敵我不分地狠咬過我一口。我爬上木板通鋪,聞見老人的氣味,或在暗光陰涼的廳裡等老人醒轉,那老屋光景和家裡很不相同,木頭窗框外是稻田,田水裡有蛙有螺,再遠些是比較老的聚落,比較多的人住在那裡。
舅婆也老,她是我殘存記憶裡唯一一個梳髮髻的人物,午後陽光繼續傾斜,醒來無事可做,我和她都覺得時光悠悠。印象裡大人多話,舅婆卻不,甚至連逗弄我都少,她經常坐進偏間廚房裡一把小凳子,臉叼著菸湊近爐子,點燃了,慢慢地抽,那是我生命初次看見女人抽菸的姿勢,漠然,甚至有點嚴肅,我那麼小,都能感覺她的心飄得很遠,沒興致忙弄那些廚房裡該做的活兒。
早點攤子做沒幾年就收了,不知是沒力氣還是沒賺頭,總之老屋老人聲響愈來愈少,我上學時間也拉長,午後時光不再,而後我搬離了那條馬路,再回去只是經過,經過也沒看見他們,老屋被時代的繁榮拆了,母親說他們後來棲身在村裡哪個轉角哪株大樹旁的小屋裡。
然後便是送葬的消息了。若非我問起,母親竟不主動提,好似我們這些長成的鳥兒多麼鄙夷過去的老人似的,甚至我聽聞舅婆去世已經是幾年後的事了。我遺恨般追問舅公舅婆到底是怎麼的親戚,母親來龍去脈兜起來舅公竟是極親,其子女還是我叫過阿姨舅舅的誰誰誰,可這一切都因舅公戀上煙花女子舅婆而疏遠放逐了。
原來如此,兒時那許許多多黃昏裡舅婆的模樣,再度浮現眼前,那時我有點年紀了,心裡感到有點痛,也忽然明白,為什麼我看再多以偏廢美學取鏡的畫面,總不容易被打動,或許有哪個角落早被占據了吧,後來的美再多再細緻,總不能勝過記憶裡舅婆挨著煤球爐抽菸的情景。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預告 蘇偉貞、賴香吟
台南斷想之「面具存放間」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