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村上春樹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時報出版)
近年的諾貝爾文學獎角逐競賽中,村上春樹年年入圍,呼聲最高,但最終都與桂冠失之交臂,其原因不得而知,但一個合理的猜想是:他的作品對於現實世界指涉性太強,他小說中人物的角色與際遇,來自村上個人自傳的潛在衍伸太多,這使得一向視「虛構」與「想像」為作家才情指標的西方評審們,要把一票投向他不免心生躊躇。
然而,對現實的指涉性高、無處不在的半自傳色彩,卻是村上成為二次戰後日本最暢銷作家的關鍵因素,雖然我們不能說他的小說缺少「虛構」與「想像」,但他的作品能吸引那麼多的書迷,顯然是作家與讀者分享了某種共同的時間記憶有關。在這些多半發生於變遷都會生活裡,或可稱為「有痛感的現代性」經驗中,那些意象鮮明的現實指涉──爵士樂、Thorens唱盤+Luxman擴大機+JBL二音路喇叭、蜷曲的貓、特定品牌的威士忌、根津美術館後方巷子深處某家不明顯的酒吧……──都成為效用強大的「互文橋梁」(intertextual bridge),它們在讀者現實生活中激發出的特定感受,也決定著讀者在閱讀村上虛構小說時的快感效果。
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讀村上小說時,不得不起身去取Art Tatum鋼琴獨奏的CD放來聽、到廚房倒杯Chiantti葡萄酒來喝,或上網查一查SAAB 900黃色敞篷車長得什麼模樣,試一試雙份White Label威士忌對上同樣的水加冰塊滋味是如何,當然,這已不是傳統嚴肅小說的讀法,而是網路時代動輒hyperlink的生活實像。從這個角度看,村上小說因其特有的時代感,而具備著穿透普通人生活的魅力,但或也如此,諾貝爾評審覺得它們未免「科幻」或「物質化」,畢竟,你該用費茲傑羅式的生花妙筆來描寫那孤獨與失落,而不應用Art Tatum這輕巧的短打來強迫取分。
村上的短篇小說新作《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仍然具備他招牌式的時代氣息,各種音樂路數和城市生活器物一字排開,適切地暈開某種fu後即閃入幕邊(功夫顯然是愈來愈成熟了)。
七篇短篇小說的主軸是「外遇」,主角都是男性,要不是他們的異性伴侶有了外遇,就是他們成了某些有夫之婦的外遇對象,或者他們目睹了難以理解的親密關係的解組,故事的主人翁在性的激情(或不激情)與時間(或身體)的流逝和傷隱中,察覺到現代兩性之間溝通和理解的終不可能(「就像沉入深海底下的小而堅固的金庫那樣」(〈Drive My Car〉));認知到某種天真、素樸的童年「性」嚮往,與其後成人世界的格格不入,卻難以抽身和自拔(「我的永遠一部分的十四歲的我,正耐心地等待溫柔的西風撫摸我無垢的性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這些悲涼性的主題,在中年歐吉桑的獨白或旁白敘事中,因其碎碎念的疏離效果,避免掉一眼即透的羅曼史敘事成規(有些讀者不免覺沉悶),卻逐步積累讀者內省的後座力,而畫龍點睛的魔幻奇想(寄生的八目鰻魚之於性飢渴的隱喻;貓的離去與褐色、綠色、黑色三隻小蛇的出現,預言著命運轉折)亦因此而增加不凡興味,更而,那些音樂、物件與酒的具體指涉,在此便都意外地(或有意地)成了冷目的人生旁觀者,以其自身的多情有感之滋潤,對比著鋼骨水泥荒漠人生的冷酷異境。
為什麼現代男女的親密關係,總是遲遲早早地準備走向解組?為何一場場的露水姻緣,總是在暗夜或下雨的時光中發生與熄滅?我們身邊林林總總之「愛情的正常性混亂」,除了來自現代人個體性中那永不止歇的「好奇心、探求心、可能性」(〈Yesterday〉)之外,還有哪些神祕的力量發揮著作用?
「並不是我一個人在孤島上,羽原想。不是這樣,而是我自己就是孤島」(〈雪哈拉莎德〉),現代性中的生命破碎是不得救贖的,因它本就是現代性的定義之一部分,但閱讀小說或可得到一些寬慰──在這個孤島張望那個孤島,lonely卻非alone;而如果你讀的是村上的小說,且慢,先啜一口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