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漢先生,年輕時候在建築學界四大論述是斗拱的起源、明清建築二論、風水、界畫……正因為漢先生這四大建築論述作思想肌理,南園才呈現今天的面貌;要我來說,這是漢先生一生建築文化思想的實驗與實踐……南園從決定購置土地到建造竣工、開始使用,只花了一年半時間;今天再想起,可以說是幾乎天方夜譚的設計工程任務,那時我還曾對漢先生戲說王惕老和必立先生真把蓋房子當印報紙的速度一樣蓋了,現在要我再執行一次同樣的工程,就是有相同條件,我就算不會腿軟,至少也會傻眼。而那段卅年前的工作扎實歷練,也造就向來就以明快著稱的我,行事更加果決。
當時正值精壯年歲又善於養身的我,體重居然從常態的五十公斤上下一公斤,直下到四十五公斤上下。當然工程結束之後,我也很快就回復原來的體重,並且決定離開漢先生和他弟弟漢寅德先生合作的漢光建築師事務所。後來半玩票設計與經營空間改造的舊情綿綿咖啡館,旋即被人扣上時髦前衛的都市形象,玩遊於傳統與前衛似如無間的自在。現在回頭看,其實深層的我扎扎實實是一個極端傳統的人,只是行事向來前衛大膽。四年之後大陸開放,我放下台北的熱鬧煙花,選擇遷居改革開放前夕的上海,關門讀書學習自省,顯示我的異常行徑其實本來有自,這應該也算是我人生剎那轉身的一幕過場戲。
今天恩重如山的師父漢先生辭世,報社記者交付我協助撰述南園興建之軼事,對於度我人生一程的恩師銘刻在心的我,不假思索地即刻答應,算是衷心至誠的報答與禮敬,並作為對已難再現的傳統師徒情誼的點滴回憶。離開事務所後,我可以說從來閉口不談過去設計事,所以我也有後來的海闊天空;這篇從學記事也許對現代的年輕人會有點鼓勵和忠告價值。對我這退居鄉野多年的人,再行諸文字公開陳年舊事,實屬不易;當然人情義理上,報社這一舊情也是我該返還的一段。
卅年前的1984年,年已七十的王惕老因漸覺年邁,遂決定開始交棒告老;唯長居的陽明山腰谷地因大半年硫磺氣過盛,已不適宜年歲長者居住,乃計畫部分時日遷居北部以外較為乾燥清爽的地區。經報社同仁及各方友人多處協尋,決定落腳離台北市區一個小時車程的新竹縣新埔鎮。當時土地占地近六十甲,後來聽說又因緣增加了幾甲。
為審慎明察傳統宜居風水,在決定前夕,一周日清早,遂邀漢先生一同前往會勘,並提風水與規畫建議。外界咸認為漢先生是台灣現代主義揭櫫先行者,一定不會相信傳統的風水道理;其實那是大家不理解,我認識的漢先生,年輕時候在建築學界四大論述是斗拱的起源、明清建築二論、風水、界畫;現在想來,這個速成的時代,建築學界應該也很難再出現這樣視野廣博又精微的思想巨人了。將恩師銘刻在心的我,自認骨子裡是極為傳統的人,也為此而執心跟從漢先生學習與工作十二年,完成自己算是比較健全的謀世能力,也因此成就一段已難再造的傳統師徒因緣,被外界傳為台灣建築文化與社會的美事,也算是我人生精采而重要的一段故事。再想起也會莞爾,深層的我其實本是精神主義者,卻也曾著迷於那現在對我來說只是物質文明探索的建築巨著,可以說這四本集子對我個人建築思想的形成具有不可磨滅的影響。現在可以明確地說這四本集子已經是中華建築界乃至文化界的巨著;今日想再超越者,應該也只是錦上繡花的論上再論而已。我也曾想逃離那座文人構築的界畫桃花源。
正因為漢先生這四大建築論述作思想肌理,南園才呈現今天的面貌;對我來說,這是漢先生一生建築文化思想的實驗與實踐,而我幸運有緣協助,算是恭逢其盛了。漢先生已告別人世,不會再有機會可以說清楚,而當時動筆協助執行的我,今天如果再選擇不談論當年從學舊事,不協助公開把我經手的造園軼事講述清楚,漢先生如此思想性的說法,相信也沒有後人可以說凊楚了。
如果把漢先生一手規畫的南園之類的古園林建築,與當時同時在公務上又以另一隻手創建的台中自然科學博物館的完全現代主義建築思考擺在一起,現在的建築學者可能會混淆,而難以明瞭;疑惑漢先生思想裡的現代與傳統怎麼會兩相並存或共榮?事實就我這個傳統老學徒從學所見,其實在他當時五十歲壯年的人生路口,正走入一個現代與傳統的交叉點,也算心靈思想的天人交戰期。而就是在這個時候,臨退休的報社長輩王惕老,與正值精壯、拚命事業的必立先生,給了興建南園的奇妙機緣。
勘察基地時,惕老託付漢先生設計一座浙江家鄉的農村小院,而且要趕快蓋好,說是他退休要居住用;辦報行事的必立先生問漢先生是否可一年半完成,漢先生側頭看了我一眼,我只能皺著眉頭聽著,心想這怎麼可能,蓋房子又不是印報紙。而其實漢先生那段時期台中台北公俗蠟燭兩頭燒,台中科博館正因諸多外在原因幾乎面臨停擺,甚至會被腰斬,每次跟我講話最多只是一兩句,甚至會半句也嫌多;當然也許一則是因為長年的師徒會心,一則是他已心力交瘁,再則他也發現我個人思想的逐漸變異;師徒二人有時會形同陌路,幾乎快講不上話,工作溝通時,他只是叼著菸,喝著咖啡,眼睛看著圖,我只觀察他對圖紙的視點,著筆順勢圖繪,可以說我的手幾乎可以跟他腦袋同步,這本事說來一般人一定無法想像;常常不到一刻鐘,就把一件工程的主要規畫或設計做好,每次畫好,拿黏土把小草模型沾黏切刻好,問他還有什麼看法,他已很少回應,甚至工作後期,他常只會說你去發展看看,或者繼續兀自在他手上的稿紙遊走,一句話也不回,這就是我們師徒的溝通與工作默契。
我離開事務所多年後,常聽人談起漢先生對別人說,筆好像長在我手上一樣,眼到哪兒,手就到哪兒。直到他辭世前,我多次專程回台北教他如何養身自度,見他長臥在床,我才正式告訴他:「漢先生,現在我要跟您說清楚,我的手不止是您說的那樣,如果您真認為我有異於常人的天分,那應該是我有心到、眼到,手到的同步能力,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乃心的外顯,我是有筆無筆不二,我教人自己治病最多也只是碰人家的身體一下而已,我這樣說比較精確。」可惜他總說我那是佛教、是迷信,不科學,也許是吧!他晚年時,我們只是家人關係,師徒兩人早已講不到一塊了;這也是外人傳述的一對傳統師徒的奇妙又怪異的相處情境,可以說是有溝無通,來往只是二條平行線,甚至已是漸行漸遠的兩條交叉線。
而一向寬容大度的漢先生,卻在這個師徒思想的分叉點,完全授權我悠遊於南園有形有象的空間情境裡,條件就是建立在他的四大傳統建築的思想理論基礎上。他自己謙虛地說只是四本集子,並且多次提到其實並未完成。個人認為因為協助規畫設計南園的機緣,他的文人界畫才算是一次較清楚的建構。
風水
剛回國時,漢先生常會在周末和一位毛姓老風水先生到處去學看風水,後來我從東海建築系旁聽兩年之後,回到台北的漢光建築事務所工作,有空時,也會跟著到處跑。其實我對風水不是有興趣,只是好奇;然而學習那些風水最基本的道理,對我後來在建築規畫設計時有一些思考影響。南園的草圖規畫設計完成、現場放樣後,漢先生在會勘時動手向西南角斜移了八度,這事我不說,應該沒有人會知道了;所以風水是在南園的朝向上起了決定性的影響。
基地宛如文人界畫中,理想的青龍白虎俱美的山巒景象,只是背山太單薄而過於低矮,並非缺少水,不過這已是多處探尋可資建造的土地中最佳的選擇了。
界畫
依著這樣的自然景色,一星期後的周末,漢先生從台中回台北事務所,桌上擺著一張小稿紙,上面只是幾條他想像中的地形和建築規畫方塊。他只是叼著菸斗,問他從哪裡進出,也不說話。我端詳了一會兒說像界畫,他說要我去研究,做個模型看看。就這樣,模型從三百分之一的全區山勢地形,到建築群落的百分之一,以至於五十分之一不斷的放大修改,我日以繼夜,只花了兩個星期就完成,王惕老除了表示可以,只交代趕快動工。就這樣,我進入一座文人虛擬界畫的實體建築設計建構情境,並且白天早上設計,每隔兩天的下午三點必須到新竹工地實地監督建造,晚上回事務所或家裡,依然埋首長卷如畫的設計草圖堆裡,忘記睡覺是很平常的事。還因緣購買了當時二重疏洪道拆遷村落的幾十棵造型殊異的古樹,在建築群基地上下棟高差八點二五公尺間,依文人造園情境的趣味說法,配合地梁基礎工程施工後同時規畫分配植入,才有建築建造完成就已如一座錯落有致、綠蔭盎然的古老立體園林景象。在今天這大樹環境保護意識抬頭的時代,要想再建造一座這樣即刻古味的現代園林建築,可以說是不可能了。也慶幸那些移植的老樹每一棵都活成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