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常想,振興文運固然要鼓勵創作,恐怕也得幫助欣賞,我的印象,找個地方聽聽怎樣寫詩寫小說,容易,找幾個人促膝談談怎樣讀詩讀小說,很難。這樣下去是否作家越來越多,讀者越來越少?……國立台灣文學館選輯當代詩人的手稿,出版了一本《詩手跡》,讀後得知文化部曾把「詩的復興」列為重要工作,由展覽、出版詩人的手稿切入,角度靈慧而高明。電腦普及以來,手稿漸漸變成寵物,台灣文學館開放手稿吸引讀者的注意,順應潮流,循循善誘,文學人口的眼中,詩由後衛變成前鋒,網絡也由掩埋詩藝術的流沙變成展示的平台。
詩歌是心聲,書法是心畫,聲和畫可以互相詮釋,從書法中可以體會詩人寫作時的呼吸,脈搏,心境,可以窺見詩人的性格,閱歷,修養。我一直喜歡蘇東坡的寒食詩,直到見了《寒食帖》以後才對這首詩更了解、更感動。有學問的人對「悠然見南山」作出各種解說,也許我們恨未能一親原稿難作選擇。大體上詩是「密語」,詩人的手跡洩漏更多的祕密,一如台灣文學館所說:「引領觀展者在手稿的字裡行間走入詩人的內觀世界。」
翁誌聰館長在《詩手跡》的序言中以解讀書法的過程解詩:「周夢蝶端正秀雅,一絲不苟,可見其行事端正自持。管管任性不拘,隨興塗改,有頑童性情。琦君、杜潘芳格、席慕蓉溫婉動人,柔韌超俗……」我看到張大春毛筆寫律詩,想到他除了奔放恣肆的一面,還有工整謹嚴的一面。周夢蝶,林央敏,枯筆淡墨,若有若無,或者並未介意「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余光中,明仁,席慕蓉,吳晟,點畫分明,一筆不苟,傾全力經營此尺幅之間,性情和法度俱在其中。凡此種種,其書彷彿,其人彷彿,其詩也彷彿。
反覆看余光中教授的手稿,想起五十年代,進口紙和派克墨水都是奢侈品,他的詩就用鋼筆寫在自印專用的稿紙上,紙質緊密堅固,墨色鮮明不褪,正是台灣文壇一個亮點。我們那時不懂事,背後笑他準備不朽,(而今看來他的詩勢將不朽)。那時文稿到了編輯台上,編輯用紅筆批註怎樣排版,發給印刷工廠,工廠領班按每個工友排多少字分派工作,常把文稿剪成片斷,那時報館用活字印刷,工友與鉛為伍,滿手滿臉汙黑,原稿也就骯髒不堪。那時規定,工廠要把每天的原稿和校樣密封保管,準備警備總部追究責任,期限為六個月,期滿以後,報館派最可靠的人監看焚燬。那時我們不懂事,糟蹋多少名家墨寶,真是罪孽深重!罪孽深重!《詩手跡》裡有白靈、羅門、席慕蓉詩稿,紅筆勾點之處就是詩刊編輯的入關簽證,這樣的詩稿能保存下來,詩刊編輯有歷史眼光,堪稱我輩中之佼佼。
《詩手跡》展示台灣148年來的詩脈,其間47座詩峰,歷經日語寫作,國語寫作,母語寫作,國家不幸詩家亦未必有幸,前賢後進若苦能甘,斷簡殘編歷經水火兵蟲保存下來,恍如文化歷劫不滅的樣品。詩人向陽以史家之筆作閱讀導言,大處著眼,我從他的「探訪」中看出,詩興而後文學各體皆興,詩衰而後文學各體俱衰,不言而喻,「詩的復興」洞燭機先。詩居文學四體裁之首,也是四體裁共同的血液,我曾一再說:「不學詩,無以寫散文」,我幾乎要說「不學詩,無以寫小說劇本。」想當年內戰告終,隔海分治,台灣的新詩先繞過三十年代的大山,散文、小說接著別開生面。而今雖然「台灣詩壇已無呼風喚雨的空間」,詩脈未斷,詩峰不孤,詩心、詩眼、詩興味、詩境界遍布,一如春是萬花,萬花是春,不信東風喚不回。
當時文化部的龍應台部長為《詩手跡》作序,她說詩是「強大力量的話語」對外發聲,她以充沛的信念鼓舞了詩人。她也說詩是「冷泉」,她在序文中斟來一杯清涼之水,詩貴「純粹」。純粹,應該是「詩復興」的指導原則,也該是這一次展覽和出版選件的標準。並不是說,只有《詩手跡》展出的46家純粹,這46家的手稿來自文學館的館藏,是抽樣,是代表。什麼是純粹?她沒有說,我們可以詮釋嗎?唯恐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恕我妄言,「純粹」應該是就詩論詩,只計「詩值」,排除世俗附加的價值,俗語說名高好題詩,官大好題字,高名大官就是詩詞書法之外世俗的附加。當年詩文眾聲喧譁,門第,朋黨,政治正確,交際手腕,大眾寵愛,都是放大鏡,都是擴音喇叭,選詩評詩,往往也像聯考閱卷一樣,對某些人給予百分之多少的加分。化妝的終於要卸妝,踩高蹺的終於要落地,所以新聞版的名家比文學史上的名家要多,後世的藝術家比當代的藝術家要少。
詩人,或者說藝術家,當然有一個社會身分,「純粹」,就是把他的社會身分分開。並不是文化部或者文學館把他分開,而是時間的淘洗、藝術的定位把他分開。藝術家必須在失去世俗的一切所有之後證明自己還是藝術家,一如釋迦在失去世俗一切所有之後成佛。《詩手跡》展出46家,只看其人的詩,不看其人在詩之外有沒有其他,尤其是「曲終收撥當心畫」,最強音落在周夢蝶身上。周公是何等樣人?觀察家描述他「一生工作卑微,生活簡易」,他是著名的檐下僧,苦行詩人,除了詩,一無所有,他的無有恰恰彰顯了他的所有。如此結尾,整個過程的境界突然拔高。
這些年我常想,振興文運固然要鼓勵創作,恐怕也得幫助欣賞,我的印象,找個地方聽聽怎樣寫詩寫小說,容易,找幾個人促膝談談怎樣讀詩讀小說,很難。這樣下去是否作家越來越多,讀者越來越少?作家好比是個廚子,做菜很辛苦,讀者是吃菜的人,吃菜是享受,按情理推想,應該吃菜的人對這些菜更有興趣,何以不然?我想吃菜也要懂得怎樣吃,也要知道什麼叫好吃,尤其是美食,更要有一個學習的階段,俗話說「三代做官,懂得吃穿」。今天做菜的人數超過預期,吃菜的人數低於預期,未必可以用一句「菜不好」打發了之。
尤其是詩,中國人是個愛詩的民族,沒錯,他們愛的是唐詩宋詞,他們多多少少有些欣賞的能力,初期的新詩斷臍未久,離傳統很近,大家還能仗著訓練有素說它「不好」,後來新詩獨立發展,自有精神面貌,相見不相識,就只有說它「古怪」。中國人對詩的愛好仍在,新的欣賞能力有待普遍培養,我想詩壇健者有許多事情要做,例如新詩與音樂結合,領略詩的節奏聲韻,新詩與繪畫結合,發現詩的色彩構圖,新詩與哲學結合,探索詩中的人生奧祕,當然還得新詩與古典詩結合,轉移歷代承傳的欣賞能力用之於新詩。詩從來不是一二知音相會於心而已,唐詩宋詞都不是,現代新詩必須有很多很多知音。
《詩手跡》的展覽在齊東詩舍舉行,這棟幽雅的房舍今後是「詩復興」的第一個硬體,詩國能在大都會中覓得這樣一片土地,新聞報導說由一位青年企業家歐陽明先生捐款促成。愛詩的人應該牢牢記住這個名字,這件事聽來新鮮,想當年我在台灣的時候,有錢的人從來不和文學結緣,他們只肯支持舞蹈、音樂和繪畫。莫非天旋地轉,詩人真的要換換運氣了!但願文學其他體裁也否極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