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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13 第4916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當代小說特區/騎「白鶴」
人文薈萃 精神科一角
慢慢讀,詩/湖南印象二首

  今日文選

當代小說特區/騎「白鶴」
鄭小驢/聯合報
巨石上的姑父背對著我們。大熱天他依然戴著那頂帽子,穿著長袖,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我有些不敢目視他。他幾乎脫了人形,顴骨高聳著,眼窩則深深地陷了進去,一臉的土灰色。 我瞅見了他身邊的那本地攤上買的《長生不老術》……

去年的這個時候,夏蟬也和今天一樣,在梓樹上拚命叫著,雨點一樣,一陣比一陣密集。眼看夕陽就要逼近腳尖了。我當時坐在門檻上問姑媽,「姑父今晚會回來嗎?」正埋頭擇菜的姑媽說,「已經在石門寺吃了兩天齋了,該回來了。」小黑狗搖著短尾巴,嚇小母雞玩,牠的身上黏著幾根青草,怎麼也抖不掉。

我看遠處的稻田葉穗已經發黃,也不知是夕陽的緣故,還是本來就到這個季節了。當時山谷裡半天來也沒見一個人影。我坐在門檻上,將小黑狗使喚過來,用腳挑逗牠。牠向我搖擺著尾巴乞憐,我將腳丫子伸進牠熱氣騰騰的嘴裡。小黑狗用牙輕輕地咬著,斜著眼瞅我,撩得我癢起來,於是將牠趕走了。後來牠又陪我去路邊扯了幾根茁壯的狗尾巴草回來。我一路將狗尾巴草撕成兩半,將毛茸茸的草尖兒偷偷塞進小黑狗耳朵裡,牠忙用前爪去撓癢癢,在地上翻滾著,露出紫紅色的肚皮。我數了數,一共八隻乳頭,一排四個,小黃豆粒那麼大。

聽姑媽說,前幾日下過暴雨的緣故,山澗那邊的水流聲要比往常大,依稀還能聽見溪水的轟鳴。山澗有無數深不見底的水潭,泛著綠光。來的時候,我見有人在巨石上面曬黃瓜和辣椒片。巨石下面有清流,長著青苔,夏日裡也很冷。有個洞穴,從沒人敢進去過,據說裡面住著一條巨蟒,人尚未靠近,便能感受到裡面透出來的陣陣寒意。夏夜常有人舉著樅油火把,在山澗中捉石蛙。運氣好,還能捉幾條娃娃魚回來。夜裡路過山澗,常能聽見娃娃魚發出的嬰兒的啼哭,令人寒毛倒豎。我從未捉到過娃娃魚,有一回和姑父、表哥一起,就差點捉到手了,牠從我手上奮力一掙,又躍入了水潭。山澗明月朗朗,將石頭照耀得雪白雪白的。酷暑早早散去,姑父坐在石頭上吸菸,菸喇叭在他那張寬闊的嘴上吧嗒吧嗒著,一陣陣老旱菸味襲來,要將人熏暈。有時對邊山頭上的貓頭鷹會發出幾聲淒號,我知道牠就立在那株大樅樹上。表哥告訴我,有回白天他上山砍毛竹撞見了牠。「飛起來的時候比斗篷還大!」他遺憾沒帶上鳥銃。有年秋天,我們用鳥銃打傷過一隻山雞。我們興沖沖地從山頭衝下來,沿著牠受傷的軌跡一路尋,茅草上沾了些血跡,很好找。可我們鼓著眼瞅了大半天,太陽落山了,山雞毛都沒找到一片。牠神奇地消失在我們的眼前。後來我們才知道山雞被放牛的啞巴撿走了。我們遠遠地看見啞巴趕著牛急匆匆地回家,可沒懷疑他懷裡揣著的是我們的山雞。太陽落土的時候,啞巴他娘端了一碗山雞肉來。我和表哥都賭氣不吃,揚言改日要揍啞巴一頓。姑父坐在堂屋的方凳上,眉頭輕輕揚了揚說,「你敢。」表哥就不作聲了。山雞肉很香,我們每人夾了幾塊。只有姑父不吃,他得了胃癌,吃齋,每天要念佛。

黃昏將至,姑媽開始燒火做飯了,要我幫她生火。山裡燒的都是粗柴,硬木很耐燃。火光將我的臉龐映得紅紅的,火星在灶膛裡嗶剝作響。

「火笑了。」我告訴姑媽。

「祖宗們今晚就要回來了。」

「昨天我吃飯又咬著了舌頭……」

「那你有口福了。」姑媽眼裡露出一絲笑意。

鬼節就要到了,她告誡我這幾天不許在家吵鬧,驚擾祖宗們;也不許吃絲瓜,因為絲瓜像蛇,會嚇著祖宗。「這幾天祖宗們都在看著你呢,你要乖,祖宗們就會保佑你的。」

我說好。

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外邊的蟬叫得激烈無比,發起了衝鋒號。有一瞬間,我分明聽見門外有人在叫我名字,「雙喜,雙喜!」那聲音特別像姑父。我拿著火鉗飛也似的跑了出來,門外什麼也沒有。夕陽下的稻田更金黃了。我憎恨那隻常叫我名字的鳥,我老被牠騙出來。小黑狗對著山谷虛吠了幾聲,躺下了。四周又重歸寂靜,連蟬也不叫了。我只聽見姑媽的菜勺在鐵鍋裡發出的叮噹聲。

姑父的飯都是另準備的,他吃齋,大多數是擂缽青椒茄子和香油煎豆腐。爐子上是正在煎熬的中藥,燒得黑乎乎的藥罐子裡面飄出一股濃郁的藥香味。院子前邊的小路上藥渣越積越多,姑媽每次都是趁清晨無人之際,將它悄悄倒在路上。「踩的人越多,你姑父的病就會被他們帶走。」

每次經過那兒,我都蹦蹦跳跳,儘量使腳不去碰它。這次來,那些藥渣依然還在,還沒給雨水沖刷走。我想雨水永遠也沖不走它了。

我期盼著祖宗們早點來。姑媽家還有群雞鴨,鬼節期間總會宰殺幾隻,雞腿鴨腿必定非我莫屬。昨天我咬到了舌頭,咬到了舌頭就該有好菜吃,今天火也笑了,祖宗們該來了。

我們吃完飯,天色已經慢慢暗了下來,遠方的群山只能看清一個大概的輪廓,而西邊的雲霞像血塊一般濃稠。不知怎麼,我心裡突然有點失落起來。

姑媽收拾停當,從抽屜裡拿出幾個大炮仗,用紙包著,點了根香,問我去不去趕野豬。我點了點頭。每次趕野豬,我都很興奮。出門的時候姑媽叫我穿上涼鞋,小心路邊碰上蛇。「這個時候,蛇、野豬、石蛙都要出來討食了。」「那鬼魂怕牠們不呢?」我隨口緊跟著問了一句。「不要亂講,祖宗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會聽見的。」

我套上鞋,小黑狗在後面歡快地跟著,一會就衝到前頭當開路先鋒去了。被青草掩蓋的小徑只容得下一隻腳,再過些日子,小徑就該被這些草掩埋了。我們爬到山頭,山坳那邊就是姑媽家的玉米地。有一兩畝。包穀長勢正好,鬍子已經變成了深褐色,露出壯實飽滿的包穀粒,再過一禮拜便可以掰。

我看到有幾處已經被野豬糟蹋過了。野豬的尖嘴巴一個晚上可以拱一畝地,像耕田機來過一樣。「野豬真可恨!專搞破壞,咬了幾口就去吃新的!」姑媽說。野豬在這邊已經是公害了,一到農閒的時候,大家就背著鳥銃去趕野豬。一群一群的,嗷嗷地叫。野豬皮厚,用鳥銃打有一定的風險。一槍撂不倒牠,牠就會掉頭沒命似的朝你衝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特別是那一兩百斤的,沒兩三個人奈何不得牠。

姑媽將炮仗交給我,問我敢不敢放。

我點了點頭,一手拿著香,將點燃的炮仗高高地拋上天空。清脆的巨響,在山谷中一陣陣地回盪。野豬聽到炮響就會跑得遠遠的,夜裡就不敢來。這辦法是姑媽的獨創,很多人已經效仿並獲益了。有一陣子,野豬的確是懼怕這種巨響。但是後來牠們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炮仗過後,依然在山裡蠢蠢欲動著。一到夜深人靜,就跑到田地裡來了。果然聽說後來有人包穀地裡被拱了個底朝天,野豬們像報復似的,地裡沒有一株包穀樹是立著的。

放完炮仗,我們回家。青草上已經開始起露水了,我的腳背感受到了潮濕。月牙兒從山那邊躍了出來,懸掛在幽藍的夜空。山澗就在我們腳下,水流一級一級地往下奔湧,形成無數個小瀑布。那塊巨石上好像有個白色的人影。我問姑媽看見了沒?姑媽說沒有,問我是不是看花眼了。我再定睛看,那個影子便模糊起來,再也看不見了。我想自己眼花了。

去年我就是在那看見姑父的。他當時正坐在那塊巨大的石頭上面,只一個小黑點兒那麼大。要不是他吸菸時那一閃一閃的光,我也許就錯過他了。我當時有些激動,對姑媽說,「姑父在那!」

姑媽沉默著。青草絆著我們的褲腳,發出一陣陣窸窣聲。一隻青蛙從草叢中躍進水稻田,叮咚了一下。那隻青蛙足有二兩吧!能聽見牠雙腿蹬水的響聲。繼而是出奇的靜,我聽見背後的姑媽聲音帶著哭腔。

巨石上的姑父背對著我們。大熱天他依然戴著那頂帽子,穿著長袖,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我有些不敢目視他。他幾乎脫了人形,顴骨高聳著,眼窩則深深地陷了進去,一臉的土灰色。我瞅見了他身邊的那本地攤上買的《長生不老術》。

我姑媽就問他:

「在石門寺感覺還好嗎?」

「還好。」姑父依然坐在那兒,頭也沒抬說。

「回去吧,飯已經給你弄好了。」

「你們不要管我了。」

他的聲音在月光下愈發衰弱。

「我只是在這坐坐。」

那時小黑狗不知從哪鑽了出來,跑到主人面前甩蹄子搖尾巴,汪汪地親昵著。姑父伸手摸了摸牠的頭。山澗中似乎有什麼動物的聲音連綿不斷地傳了過來,尖銳的叫聲劃破了夜空。水流訇然而下,巨石下面是一個巨大的水潭,整個山澗就數這個水潭最深,據說十八副麻繩也探不到底。月光下的山澗像天梯一樣,一級一級地摺疊而上,直通雲霄。我那時特別想哪天爬上頂去看看,據說盧公真仙就是在山頂羽化成仙的。

後來姑媽一個人走在前頭,姑父跟在我的後面。我們彷彿已經把剛才的事情忘掉了,然而姑父又說了一聲:

「我只是在那坐坐……」

姑媽沒有接他的話。青草一路摩擦著我們的腳,腳背上已經沾滿了草子。我後來才聽到了姑媽的哽咽聲,她壓在喉嚨裡,不想讓人聽出來。

那天回到家,姑媽端著搪瓷碗放在桌上示意他喝了。「不要再熬藥了,沒用了的。」姑父擺擺手說。「怎麼沒用,張大萬就是喝這副藥治好的。」「我現在練功,不吃藥也能好!」他坐在長凳上,挺直著腰板,一動也不想動了。不斷升騰而起的熱氣漫過他的下顎、額頭和頭頂……他灰白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被死亡籠罩的不祥之氣。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懷疑他已經死了。

那盞鎢絲燈被幾隻撲搧著翅膀的飛蛾包圍著,昏黃的燈光被撞擊得在堂屋中搖曳不止,時明時暗著。他們說夜裡的飛蛾都是鬼魂變的。姑父沒有患病時,我曾問過他。「這世上哪有什麼神鬼呵,人死就化為灰了!」我依然還記得他當時回答的表情。然而他後來改變了自己的看法。

「我看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做好事的人死了是能升天的。」

「像盧公真仙一樣嗎?」

於是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微笑,想想彌足珍貴。

後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以至於被姑媽抱上涼席也沒有醒來。在夢中,我聽見了一聲脆響。我努力想睜開眼,沉重的睡眠牢牢地黏住我的眼皮。

第二天早晨,姑媽正在清掃堂屋,我看到地上的搪瓷碗,已經碎成了三四塊。地上有股濃濃的中藥味。我問姑父去哪了,姑媽告訴我,姑父又去寺廟了。這回他沒再去石門寺,而是去了更遠更大的南槐寺。聽說南槐寺那有個老和尚,能參透生死壽夭,說不定能幫幫他。但是很多天過去了,姑父也沒回來。打聽來的消息令人失望,他既沒來過石門寺,也沒到過南槐寺。有人說在山澗曾碰到過他一回,可我們尋遍了山澗也沒見到他人影兒。

我們回到家。姑媽把我叫到水井旁,舀水淨手。然後端出早準備好香紙蠟燭和紙錢、果脯、大米,泡好香茶,一一擺放在大門口。今晚是鬼節,每年的今晚,祖宗們就該回家了。姑媽點燃香紙蠟燭,嘴裡喃喃自語,開始正式請祖宗們回家。小黑狗一直對著無邊的夜空狂吠。眾多祖宗的名字,一長串,一一從姑媽的嘴邊經過。最後念到姑父的名字時,姑媽停頓了一下,像什麼東西卡住了她的喉嚨,她閉了會眼睛才繼續下去。

「劉志祝,我知道你回來了……你這剁腦殼的……你也曉得回家了。」

那是我頭回知道姑父叫劉志祝。好幾天的夜裡我都在作同一個夢,穿著青色長袍的姑父站在山澗的一塊巨石上,旁邊依舊放著那本書,他身邊立著一隻白鶴。我問他這一年來去哪了,為什麼不回家,他望著我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後來他就騎著白鶴飛走了。


  人文薈萃

精神科一角
阿米/文/聯合報

正對面的女孩打手機,一開口就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鼻子紅紅的。護士急忙出來,說醫生請她立刻住院,到急診室去報到。

我鼻子也酸了,很想過去抱住女孩子說:「沒關係,一切會過去的。」

這十年來,我在精神科看著人們來來去去。有人看起來時髦正常,彷彿精神科是一種流行時尚。

有些人雙眼無神呆滯,一臉茫然。有一位老奶奶看著我的眼睛說:「我想去死,怎麼辦?」也有大叔當眾露出雞雞,老父在一旁急忙阻止。

有人急躁無禮地敲門,說太難過,等不下去,可否插隊先看。有時聽到候診病人聊天,訴說一家子全是精神病患,還要擔起養家的責任。有人被問,只說家裡「遭逢劇變。」

我進進出出,別人是我的風景,在他人眼中的我,也是一個謎吧。是否也曾有一個某人想告訴我:「女孩,一切會過去的。」


慢慢讀,詩/湖南印象二首
羅青/聯合報
乾州古城印象

一片荷葉
偶然因風
壓斜了
一朵盛開的荷花

和風暖暖的吹來
綠葉輕輕的壓下
花瓣微微的紛亂
花心嬌嬌的呻吟

慢一點慢一點
風兒你慢一點
柔一點柔一點
葉子你柔一點

別吹壞了壓壞了
藏在金黃花心裡
一隻採蜜的
黑色小野蜂

湘潭韶山印象

幾間黑瓦屋
抱著一池翠綠粉紅的荷花
在小山邊邊芸芸眾聲之中
泰然假寐

忽然
從幽深的池裡
飛出一隻
紅蜻蜓

在荷葉之間
草草打了幾個標點
留下一首絕句
又隱去

嗯──想想
這畢竟應該是
一個詩人的
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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