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的童話,我需要妳,因為你是僅有我可以談一朵雲影與思想之歌的人,當我今天外出工作時,看見一朵高高的向日葵,它與所有的種子對我微笑,我可以跟你談如何如何……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記得十四年前,我與藍藍漫步在公園,那是我們頭一次相遇……
我問:你現在寫什麼?
藍藍回:我正在撰寫某某人的傳記。
我:進行得如何?
藍藍:很困難。
我:為什麼?
藍藍:這個人是人類學與心理學界的巨人,但,很難挖掘他的私生活,他與妻子沒寫過一封情書,因兩人一直在幸福的婚姻裡……
她她她
一切始於相遇的那一刻,就在1923年5月8日,柏林的一場化妝舞會上。
前一年,蘇俄小說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 1899-1977)摯愛的父親陰錯陽差,被同盟者謀殺,過世了;不久之前,他的未婚妻則取消婚約,將他甩了,這雙重的打擊,讓他很鬱悶,難提起勁來。於是,他離開柏林,到南法一個農場,一邊做工一邊療傷,沒多久後,寫下一首詩〈相遇〉(The Encounter),也在《舵報》(Rudder)刊登出來。這時,有一名叫薇拉(Véra, 1902-1991)的女子讀到了,一刻也沒等待,馬上去了一封信,但他沒回。她再寫,他又沒回。不氣餒地再寫,最後,他終於提筆了,寄出給她的第一封信。
從那時起,一直到他過世前一年(1976)持續寫,最近,這些書信被結集起來,由企鵝公司出版,一本大部頭的《給薇拉的信》(Letters to Véra)就這樣問世了。
過去,納博科夫以詩、評論、翻譯、小說聞名,但這回新的出版,我們看見他那一身散文家的風範,沒錯,每次寫信給她,都保持對周遭的好奇,再平凡的事,也可以挖掘出趣味,當然囉,也兼備了浪漫。
一萬九千多個日子,薇拉是他的愛人、妻子,幾乎每天在一塊,一起共創文學夢想,她總是他的第一個讀者,不僅如此,她給予評論、建議,也為他打字、編輯,跟出版社溝通;外出時,她當司機,休閒時,一起下棋、抓蝴蝶……他總叫她「我的幸福」、「我的春天」、「我的靈魂」。
滔天大罪
在閱讀《給薇拉的信》之前,我似乎給自己預設了一個立場,渴望探知他與薇拉之間跨半個世紀的情感流動。
不過,問題來了,這厚厚的一疊書信,是在納博科夫幾次與她短暫分離時寫的,譬如有一陣子她在醫院療養,他到外地找工作、演講等等,然,若將時間線條拉出來,這不過是他們相處的百分之一,那另外百分之九十九形影不離的時候呢?一筆也沒記下。蹊蹺的是,納博科夫過世後,薇拉多活了十多年,他生前遺留的東西,全由她繼承,然,她怎麼處理呢?他寫給她的信一一保存了下來,然而……
自己寫給納博科夫的信呢?能找到的,都被她毀了,如今留下來的,只是單方的抒情,而非雙方的交流。
她怎麼這樣子呢?一開始,我太不能諒解,說白了,這在藝術上,她的作為,豈不犯了蓄意破壞的罪行嗎?
一場騙局?
一切始於柏林的那一場化妝舞會。
他們的初識情景呢?全在〈相遇〉這首詩裡:
渴望,與神祕,與愉悅……
彷彿從搖曳之黑
慢動作的某一化妝舞會
到昏暗之橋,妳來了
夜淹沒,沉默在那兒浮游
到似緞之溪
黑色面具,側面似狼
妳溫柔的唇
在栗樹下,沿運河
妳經過,斜視地誘惑我
我心怎麼洞悉妳?
妳又怎麼感動我?
……(以上為節錄)
薇拉一念,立刻意識到,裡面的「妳」不就是自己嗎?
當時,他以「席任」(Sirin)筆名,聞名於柏林的蘇俄流亡圈子,舞會上,他站在那兒,一位戴著黑色面具的女子朝他走來,站定,在面前朗誦他的詩,他愣住。那晚,兩人在街上四處閒晃。
一個用假名,另一個蒙著臉,兩人都在偽裝,彼此玩著一個你猜我我猜你的光影遊戲。這相遇,會是一場騙局嗎?正如他第一封信上冒出的疑惑:
我不想隱瞞了:我如此不習慣——嗯,被了解,或許該這麼說,如此不習慣我們初遇的前幾分鐘,我想:這是一個玩笑,一個化妝舞會的惡作劇吧!……
別忘了,是薇拉先向他走來、搭訕、寫信,好像一開始,她就有那個掌控權,納博科夫的情感即將爆裂了……
幽默緘默
在破壞文字上,她犯滔天大罪了嗎?
納博科夫在給她的一封信,說:
……妳給我的信,令我歡心,像白光之夜……
她的文字,不管多令人歡心,好奇的讀者,我們怎麼都無法享受了,她的文采也只有納博科夫知道。
我們大概也了解納博科夫寫小說時,很不正經,常墮入淫穢世界,這個部分,薇拉在意嗎?納博科夫進行《羅莉塔》(Lolita)時,這小妖精角色困擾著他,萬分糾結,想毀掉手稿,有一度要放進火裡燒,但薇拉看見了,趕緊把它救起來,想一想若真的燒掉了,這部小說不就永遠埋葬了嗎?薇拉剛認識他時,讀過他的詩,早認定他是天才,預測他將成為時代偉大的作家;不但如此,她了解幻想的無度、人性的複雜與不可測,因此,她寬容地看待。當我想到世上有多少爭議性的文學與藝術作品,因意識形態、無理的控訴及人性的嫉妒,被弄得面目全非,甚至銷毀,再看看薇拉,我不禁對她豎起大拇指,難怪納博科夫讚嘆自己的妻子:
她是我世上見過最有幽默感的女子。
她毀掉自己的文字,卻護守著納博科夫的每一個字。
情書一事
這些是情書嗎?納博科夫給薇拉的信,多是婚後所寫,一般來說,窺探男女追求時那充滿熱情、渴望、折磨的字句,比較蠱惑人心,然而婚後寫的呢?北愛爾蘭小說家喬伊斯(James Joyce)(《尤里西斯》作者)給妻子諾拉(Nora)的信,內容多為情色;另外,《奧蘭多》的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曾給丈夫李奧納多(Leonard)不少書信,其中最令人驚悚的是她那最後的自殺便條:你已經給我生命最大的幸福了。而納博科夫的信呢?顯得很不一樣,譬如:
我往窗外瞧,看見一位紅髮的房屋油漆工,在他獨輪車裡捕到了一隻老鼠,他拿刷子,一揮,把牠殺了,然後往上拋,拋到了水坑裡,水坑面上映照黑藍的天空,與快竄的黑Υ(如希臘第二十個字母),是燕子高飛的模樣,同時,也映照一個小孩蹲坐的膝蓋,他正專心地研究這又灰又圓的小屍體。
他也喜愛描繪天氣,這兒有一段:
今早的天氣普普通通:呆滯,但皮膚感到溫暖,天空是一杯沸騰的牛奶,但假如你用一根茶匙,把天空推至一邊,太陽真可愛、宜人,所以啊,我穿上我的白褲。
納博科夫把天候當作了調色盤,不是嗎?他的信,不像他的小說,沒有露骨的字眼,他要告訴她,他所見的,他的生命熱情,是放在對周遭的細節觀察,描繪時,有近似於電影鏡頭的移置與觀點聯想,豐富、開朗、靈活,也有異想天開,別人眼裡的枯燥,不值一提的東西,他都能夠找到藝術的美學,他在信裡,說:我越來越確定藝術是生活中僅有的重要事。
一切始於那一場化妝舞會。
她朗誦他的詩,那一剎那,他知道她對他的興趣,這化作了一個動力輪,一直想滾向她,信裡,他寫:
是的,我的童話,我需要妳,因為你是我僅有可以談一朵雲影與思想之歌的人,當我今天外出工作時,看見一朵高高的向日葵,它與所有的種子對我微笑,我可以跟你談如何如何……
如此,他滔滔不絕,就從沒停過了!
我猜測,薇拉一定在想:「讓納博科夫好好釋放,他的文字將來留給後代,而我?保持緘默。」
偽裝的愛人
法國有一句諺語:「他閃耀,在於他的缺席。」(il brille par son absence)!這正是我閱讀《給薇拉的信》時的體驗,我一直感受到薇拉強勢的拉力,卻忽略了納博科夫的存在。
納博科夫在1950年代時,透露他對小說家古斯塔夫·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的崇拜,原因是他從不引人注目,小說鋪陳得散漫,根本見不著他的蹤影,然而,他有最閃亮的存在。
最高招的人就是這樣,如薇拉。
一切始於那一場舞會。那一夜,她從橋上走來,戴著一副黑色面具,那一刻姿態定了下來,不斷地迷惑納博科夫;之後又毀掉自己寫的信,謎上加謎,同時也迷惑了我們。
她的名字叫神祕。
此刻,回想藍藍十四年前跟我說的話,活在幸福的愛人是不寫信的……也意識到,當納博科夫與薇拉在一起百分之九十九的時光,陶醉在純然的幸福裡,彼此不互寫情書的,取而代之,一起追求文學的夢想,結果呢?成為20世紀文學家行列,創作力豐沛、多產、維繫最久的伴侶。
初遇的偽裝,不是一場騙局,是一個終身的契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