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任教身心障礙,從讀大學起所有教授都要我們尊重個別差異,同樣的我在大學做怪自己,染髮、穿耳洞、塗指甲油,與一般的師範生不同,我反向的逼迫教授們也要尊重我與他人的差異……
平常生活無憂,最怕一時興起接了稿,腦子裡布好文章概要,但身體卻寧可死盯著電腦或手機螢幕,也不肯動手,多希望一覺起床,稿債早已還清。
想我一路到大,能拖則拖的死個性沒怎麼變過,考試的當天早早爬起床K書、要做報告前幾個小時才把投影片弄好、停車費總想過兩天再繳就行,最後卻變成多繳一筆錢收場。
母親曾拿家中子女命盤給算命師看過。算命師說我命中帶食神有才氣、帶魁罡的人脾氣差所以宜修身養性,命格適合往文教發展。母親當時一定不相信喜歡從她皮包裡借些零錢、愛與她頂嘴、整晚混在電玩店、成績總是吊車尾的人可以成就什麼事,母親還曾一度想讓我讀軍校或私立佛教高中來使我改變性情。那張命盤在母親嘴裡出沒好多次,潛入成為我未來的預言,我亦把母親傳達算命師的話當成催眠而自我實現,最後我成了老師,只是在家中脾氣也沒多好過。
國中時的我不知道誤觸到什麼機關,處處惹同校男同學們的厭,小則言語羞辱、大則被人叫去廁所揍一頓,彼時我告訴母親自己困境,母親能幫的忙也幫了,請導師幫忙勸阻或請認識的同校老師幫忙多關照,但被欺凌的情形沒有改善。我一再告訴母親學校很可怕我想轉學,母親或許覺得麻煩也或許覺得部分原因是我的問題,我和母親被困在同座城裡卻誰也幫不了誰。國中畢業典禮當天,討厭我的男同學們果然大陣仗的出現在校門口要給我教訓,同班女孩們圍成圈護送著我。那天的情景,我多希望這輩子從沒遭遇過,更希望那只是一場夢魘。我想當時霸凌我的同學們早早忘記我這個人的存在,只有我還逃不脫。
後來我知道母親幫不了我,我與她漸行漸遠,我面對事情有自己的態度,亦不許母親干涉。
前陣子遇到不斷騷擾我的人,我保持不接觸的態度迴避著對方,對方卻步步進逼我的生活圈,打電話到我的辦公場所、在臉書上騷擾我眾多的臉友,以及在我任教學校的留言板留了不實的汙穢留言。校長要人事主任來警告我不要把外面的麻煩事帶來學校,甚至要我寫報告書,當時我對此事還一無所知聽得一頭霧水,最後才知道原由。忘了那張命盤上算命師告誡的事,我找校長抗議,堅決不寫報告書,頂多由我陳述事件原因由他人記錄。
對方的動作踩到我的底線,逼得我去報警,但讓我更氣的是學校沒有第一時間先關心教師,只顧著明哲保身要老師自白事件劃清界線,彷彿我是加害者而非受害人。同時間我亦託臉友幫忙轉達對方我已報警,對方停止那些動作,也請臉友要我撤告。
母親知道這事,處處與人為好並學佛的母親要我原諒對方,我不知道該怎麼原諒,甚至像是賭氣,明明年近四十卻還不脫孩子氣,只告訴母親我自己會處理這件事,我心裡知道,我特意把自己變成和母親不一樣的人。
國中外在面對霸凌,內在面對青春期的變化,知道自己與周遭血氣方剛男同學們不同,開始意識到自己喜歡的是同性別的人,現代的孩子接受資訊發達,或許面對自己的性向不再像過去那麼艱困可怕,但二十多年前只能把自己做成一顆繭,安安靜靜地躲在一旁怕被誰發現。
升上大學一切海闊天空,網路資訊來臨、同志出版盛行,我吸收所有可以閱讀的同志書籍,堅定自己的信念向家人出櫃,甚至將多年來的積怨對母親大吼:「你養我十幾年卻一點都不了解我。」
這件事情在家中被安靜地消化掉,沒人當我是異類,只是需要時間來讓他們面對早已知道只是假裝不存在的事。
幾年過去,我戀愛分手戀愛分手戀愛分手,面對感情練就不壞之身,但只要我開始偷渡新戀人到家中,母親總會抱怨:「為什麼要帶別人到家裡。」
在家族旅行時,母親也拒絕新成員的加入,把我的戀人當成外人。我問母親:「如果將來姊姊有男友或是結婚了,那我們家族旅行也不准她男友或老公加入嗎?」
母親說:「那是不一樣的事。」
戀人總會站在母親的立場要我減少和母親的衝突,我才意識到我出櫃了二十年,或許母親只是保守地想站在原地或往他處,卻被我用蠻力拉著要往前走,我始終以自己的方式要求母親支持我。與母親平常生活在一起相安無事,但只要談起這些話題,免不了又要陷入相同困境。
面對家族其中人的詢問有無女友、打不打算結婚這類的話題,年輕時我還會做做戲,年紀越長發覺這件事就跟出櫃是一樣的道理,沒有一次斷個乾淨,親朋好友就會用相同的問題年復一年的逼問。
一次年夜飯,叔叔們又開啟話題,我直白說不打算結婚,內心當然是OS著是政府還不允許同志婚姻,叔叔們酒酣耳醉繼續數落著我不懂事,家中無後,不結婚不行,我顧不得不過一年一會及該對長輩的尊敬,嘴裡衝動冒出:「結婚就比較好嗎?如果結婚是像你們這樣,不結還比較好。」
一個叔叔的夫妻關係有名無實、一個外遇、一個多年前就夫妻「相敬如賓」,我的話出口場面凍在那,母親跳出來說:「叔叔們是在關心你,你怎麼那麼沒禮貌。」總記得《天河撩亂》裡的母親對人說:「我兒子不結婚是一個人的問題,結了婚就是一家子的問題。」但事實上不結婚還是一家子的問題。
近年臉書發達,我們總活在一群小圈圈之下而不自知,看到和自己道不同的,很自然就移除朋友關係或取消追蹤,不相為謀。留下的與我們同質性極高,別人關心的議題可能就是自己關心的,或是為了往那邊靠攏而被迫做出選擇。
出櫃二十年,台灣面對同志婚姻議題,仍處在「要取得社會大眾共識」的框架中,我想這樣氛圍長大的孩子又有多少人能勇敢面對自己的與眾不同。D說他任教的國中曾有個男生喜歡女裝打扮,從小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幸好同儕也能接受,學生畢業多年,臉書上的模樣儼然是個女孩,大方秀出與男友的合照。
面對多元的個體,社會仍只有一套標準?
或許任教身心障礙,從讀大學起所有教授都要我們尊重個別差異,同樣的我在大學做怪自己,染髮、穿耳洞、塗指甲油,與一般的師範生不同,我反向的逼迫教授們也要尊重我與他人的差異。
母親不喜歡我太過招搖,這會讓她容易招鄰居和親戚關切,我殘忍地以自己的方式讓母親獨自面對一切。有人說孩子出櫃逼迫父母親入櫃,我用力要將母親拉出櫃外一起面對,母親也身心煎熬,她只想躲在安全處。就像我們躲在臉書的小圈圈裡互相取暖。
在學校兩性教育也是特殊教育的重點課程,教導孩子們要學會互相尊重,不知道孩子們聽進老師的話了沒。面對社會中仍有一派堅持奇怪的「真愛」而阻擾別人真正的相愛,我總安慰自己家庭教育固然影響孩子深遠,但學校教育也必然有一定的影響,只要我們站在教育崗位上繼續努力,那些人口中的社會氛圍遲早會改變。
偶爾我會將那張命盤拿出來看,我感謝過去的我相信命盤上的一切,所以走到如今。或許我也該相信母親和我終有一天和解、社會能早點有共識讓相愛的人獲得法律的保障。我提醒自己應當更溫柔對待母親,理解母親也是個別差異的一分子。
其實我真正想的是與母親站在一起,而非背道而馳。
夜深,母親已睡,不知作著什麼夢?我的欠稿也完工,可以真正好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