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冷火稀微,我依然拿著文字棉花糖烤,慢慢烤,久了總會飄點焦甜美味……
我出身彰化永靖農家,父親小學畢業,母親沒機會上學,為求子連生七個女兒,我哥終於帶把降生,民國六十五年,我第九殿後。一家十一張嘴得吃,父母親投身貨運,祖地四季不休耕,家裡堆滿代工商品,每雙手都投入生產,包裝衣服、黏組玩具、堆疊荖葉、搬運菁仔、收割稻米、鞋廠打工。農家首重生存,父母要求勤勞品德,若有人懶散偷錢,父母咻咻執鞭採連坐,讀書課業都其次。
在這個並不重視知識教育的家庭,我們在永靖瑚璉路的老家,卻充滿文字。姊姊們喜愛閱讀,架上有洪範、爾雅、九歌,整套瓊瑤。《姊妹》雜誌堆在代工物品旁,徵友那一頁有姊姊偷渡的青春。家裡訂了《民生報》,父親難得空閒,坐著把每一版細細讀完,小睡之後馬上出門載貨。一台破嗓的收音機陪全家拚經濟,廣播劇俠義傳奇,流行歌曲樣板政宣,陪全家熬夜趕代工訂單。我讀,我聽,我說,我對電動毫無興趣,喜歡文字的建構組成,勤查字典。我是受寵的么子,大家都讓我,工少做一點,覺睡長一點,大塊肉給我,在被窩裡瞞著父母偷看的那本新小說先給我讀。
小學,老師或許聽到了我身體裡有文字吵鬧著,我不斷被推派參加作文比賽,換來房間整牆的獎狀。我試著投稿《國語日報》,從沒回音。國中,國文老師帶我去校外參加縣市級的作文競技,城市的孩子比我挺拔,制服比我好看,寫作的姿態筆直,我首次意識到自己的鄉下出身,下筆軟弱。
高中我離開了永靖,來到了彰化市讀彰化高中。當時男校追求陽剛,進操場必須吼唱軍歌,校風保守呆板,不重文藝美感教育,我這被同學譏為娘的瘦弱男孩,高一體育五十八分被當,數學平均四十,青春暗澹,尋不得自信的開關。
幸好我有文字,書包裡走私散文小說,數學理化課勤讀閒書,以斷睡意。我學英文快,國文成績好,作文課連著兩節,大部分學生都怕,寫作時刻宛如集體被迫入荒漠,但我熱愛課堂的寫作時光,作文簿一格一格綠,在我眼裡都像是家鄉的沃田,急著種入文字。我在數學課本上寫詩畫插圖,周記當散文園地,作文課沙沙寫掉半本簿。我遇到的國文老師都聽到了我身體裡文字板塊正在互相推擠,評語滿鼓勵,在校刊上登我的作品。
升高三那年暑假,我去高雄參加文藝營,營隊裡有寫作比賽,全島各地來的各高中寫手齊聚,獲勝者有機會略過聯考,保送中文系。營隊裡,我發現原來各校都有類似我的學生,大家一觸文字就通電,鎢絲晶亮,只想讀那些大人說畢業以後賺不了錢的科系,我原來不孤獨。遇見了一群啃讀文學的同代人,每日話語江河翻騰,我暗色青春來到拂曉,似乎找到日出的開關。但同時,我驚覺自己的不足。來自首都的學生討論著芥川龍之介、村上春樹、赫塞、大衛.林區,已經有人看過《雙面薇若妮卡》,我以乾笑陪著熱烈,都沒聽過。我發現,我短缺。
北上讀輔大,和首都的同學共讀,我的短缺更加明顯,簡直匱乏。這匱乏並非時髦的台北人與鄉下土包子的物質、經濟、外表、口音的對立,而是我發現我長期缺乏暢通的求知管道,錯過了一整個時代。首都同學們蹺課去聲援野百合學運時,我正在永靖被一位瘋狂的國中導師鞭打,她跟全班說什麼都不重要,考試最重要,阻斷我們與世界的聯繫。同學高中時忙著蹺課、打架、抽菸、戀愛、上街抗議,我做過最叛逆的事就只是在數學課讀皇冠出版的三色堇叢書。我沒聽過美麗島事件,台北新市長是意氣風發的陳水扁,社團裡有學長提及鄭南榕,我完全不知道他們是誰。
匱乏,於是我開始趕路。首都有雲門,有影展,有新書發表會,我狼吞虎嚥。大學四年我熱讀英美文學與當代中文創作,幾乎不寫,偶爾投稿,寫失戀的詩。我終於看到《雙面薇若妮卡》,但我睡著了。
到台大讀研究所,蝸居師大路。我去師大郵局領錢,經過一張「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的海報,一周後截稿,我回住處幾天沒出門,趕了短篇小說參賽。不久後我意外收到得獎通知,名次佳作,其他得獎人包括童偉格、張耀仁。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獲得文學獎,當年那個代表學校參賽,從未取得名次的鄉下孩子,趕了幾年路,似乎追上了一些,佳作,天哪,竟然有評審願意給我佳作。我開始參賽,陸續得了一些獎,實質獎勵就是獎金,可拿來繳學費。
畢業後服兵役,軍中生活宛如每天被迫吃苦瓜青椒,生吃沒任何調味,文字就是當時唯一的糖。新兵訓練,我答應連隊寫一篇短篇小說,參加國軍文藝金像獎。書寫需要空間時間,他們給我一張桌,我的職責是創作,以及整理連上所有的新兵自傳資料,因此我發現站我左邊的有殺人前科,前方的曾因性侵入獄,學院裡根本遇不到這些人,我跟他們要故事,他們大方給。小說得了第一名,獎金其次,最甜的糖是榮譽假。寫作、演講比賽公文來,我都點頭參加,我服役期間有兵逃有兵死有凌虐,熊熊篝火焚去純真,只有文字是棉花糖,讓我在火上烤著吃。
我繼續趕路,想多嘗點文學獎的甜。除了有歷史的文學獎之外,我這一代的寫手,剛好遇見各縣市文化單位開始編列文學預算,舉辦在地文學獎,寫作者可南北征戰。對我這個趕路的人來說,文學獎是磨刀,也是寫作紀律的養成。寫作者必須挪出一段時空,在截稿前專心完成一篇文,寄出參賽。對我來說,寄出作品,就是寫作者的完成了。得獎是煙火、粉底、美衣、匾額,燦爛見世,卻不是必須,沒有得獎火花,創作者依然活著寫著。為獎願意走一段寫作路,廣邀殭屍住進肩膀脖子手腕,作品列印,心裡悶很久的雷都在紙上響,那是完成,實踐。
因為獎,出版社看到我,我得以出版書籍。出版之後卻依然覺得匱乏,焦慮,擔心沒人買,講座怕空城,簽書會就怕只剩自己。我來自吵鬧的十一口大家,全家嗓門都大,所以再吵的環境我都能入睡。我習慣的灶腳是大鍋熱火,大人唇舌擊鼓,孩子擠著爭食。我終於成為島嶼文學的微小成員,卻發現文學的灶腳裡火冷粥稀,實在是沒幾口熱飯肥肉,好多人說文字烹煮盛世已過。幾個文學獎停辦,副刊點閱率低,書難賣。
天暗冷火稀微,我依然拿著文字棉花糖烤,慢慢烤,久了總會飄點焦甜美味。我發現,同輩的寫作者也在烤,火的條件再差,許多創作者還是有辦法烤出一大塊多汁的肉排。我一路上結識的文字創作者,沒有人停筆,這路途沒清楚路標,但文學裡,我們都沒有失散。於是我終於懂了,放鬆一些,釋放肩膀裡的殭屍。進文學灶腳根本不是為了吃肉,只想吃肥肉香雞就別進來,這裡火候小,空間窄,但,可慢燉雋永的湯。
此刻的我,依然匱乏,繼續趕。但現在的匱乏不再是知識上的短缺,而是我知道我身體裡某個部分天生缺了,寫作時,那塊缺就會長出一點。這是自我修補的過程,所以就算稿費版稅微薄,就算寫了那麼多年未曾被列入值得期待的世代寫作名單,就算終於得了文學獎首獎收到出版社想合作的郵件,對方稱我「恩」「鴻」,就算我在某高中對著五百同學演講請認識我的人舉手,只得到一隻膽怯的手,就算簽書會上有讀者拿著與我同名的作者寫的人格分析書籍請我簽,就算《雙面薇若妮卡》依然被我拿來助眠,就算同世代的作者已經寫出厚重大作姿態扛鼎,而我只是那個寫過柏林什麼指南的那個誰想不起來,就算,就算,就算,我還是要寫。
話還沒說完,甜還沒嘗完,路還沒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