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救儀器中間,曉偉因為腦缺氧,開始說起了我當時想都不敢想的胡話──「文革毀了我。」我趕緊去捂他的嘴,怕他因此惹禍,他卻咬了我的手,在無意識的黑暗中……
2014至2015年之間,我在三藩市住了出乎意料長的一段時間。那裡,不像在聖路易家中,可以成天在熟悉的電腦前寫作,更多的時候,我喜歡坐在公寓的一個小園子裡,離史丹福很近,很靜,獨自看些書,想些事。五月的一個下午,我開始重讀理查.洛笛(Richard Rorty)的《偶然性、反嘲、休戚與共》(Contingency, Irony, and Solidarity)一書,摺疊小桌上放一杯龍井茶。書中一些段落讀來很後現代,深刻又令人不安地捉摸不定,不過,周遭一片靜寂,對晦澀的閱讀也不無幫助。讀累了,放下書,我聽到樹葉與花瓣在身邊一陣陣窸窸窣窣落下。
在三藩市計畫要做一些事,其中之一是要完成一部拖了很久的稿子,《成為陳探長》(Becoming Inspector Chen)。這是陳探長系列的第十本小說,內容回溯到主人公的童年、青年時代。書稿中不少章節已完成或部分完成,提綱也經一再修改,但在結構上卻總覺得拒不形成一有機整體。
要建構狄更斯《大衛考帕菲爾德》(David Copperfield)中麥考伯夫人 (Mrs. Micawber)那樣的扁平人物,用一句話來概括,「我永遠不會拋棄麥考伯先生」,她便輕而易舉地躍然紙上。可陳探長就不一樣了。在他的大學年代,他夢想要成為一個詩人,卻從未想過要做一個探長。而且,他身上更充滿了當代中國社會轉型中的衝突和矛盾。要讓他演變、進入這樣一個自我/身分,如《齊瓦哥醫生》〈哈姆雷特〉一詩中所寫的,不可能像「漫步走過田野」那麼輕鬆容易。
去美國之前,在一首最初用中文寫的詩歌裡有這樣的句子,「我理解,我理解,/但說到底,人只是/他選擇所做的/一切的總和。」那些日子,我在讀存在主義:做出選擇,承擔後果,人就成了存在主義意義上的自我。但在中國的現實生活中,事情要遠為複雜。就陳探長而言,選擇可能是強加到他頭上,不管他自己是如何不願意,譬如八十年代大學畢業生的國家統一分配;也可以是他人所做的選擇,卻在不知不覺中對他產生了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在《名利場》(Vanity Fair,又譯《浮華世界》)的序言中,薩克萊(Thackeray)把作品中的人物比喻成由作者操縱的木偶;按這一觀點,陳探長這個人物究竟怎樣生成,卻似乎沒什麼分析的必要。
碧綠的茶葉在杯子中悠閒地舒展,我無意一味耽於沉思冥想。不過,圍繞這問題的想法像固執的蒼蠅,我一揮手,嗡嗡飛去,一會兒卻又飛回原地——也許上面還真有我看不到的一星糖漬。
接著,思路又延伸了開去,轉到了上一次回上海探親,哥哥曉偉向我所提的一個問題。這許多年以來,他一直住在南匯一家醫院裡,我從未告訴過他有關我在美國寫作的情況,唯恐他擔驚受怕。那次,他肯定是先在報紙上看到了我的消息。我一腳剛踏進病房,他就問我,「你怎麼寫起了偵探小說?」
更驚訝的是,我突然覺得他所問的其實很接近我在思考的:陳超怎麼成了陳探長?
那天,我未能給曉偉一個滿意的答覆。眾多可能的線索湧上腦海,彷彿一條漫長的因果鏈向往事的地平線閃爍伸展,一環扣一環的陰差陽錯:譬如,在上海五官科醫院裡一個下午,眼蒙紗布的父親還要在脖子上懸掛黑板,顫巍巍地接受革命大批判,我得在旁邊支撐住他,彷彿人肉柺杖;一個外號叫「華僑」的中學同學,躲在亭子間裡「自成一統」地煮「私家酸辣桂魚湯」,不聞不問窗下此起彼伏紅衛兵的口號聲;一通來自京郊賓館的神祕電話,鬼使神差地在大學宿舍走廊裡接聽了、被監聽了;掩映著紫禁城飛簷的暮色中,與一位朋友普魯弗洛克式地分別……其中有好一些,在當時似乎與後來的發展毫無關連,卻在此刻匯總到了一起。
於《成為陳探長》而言,也可以作如是觀。
在曉偉的病床邊,我可以指出這點或那點來答覆他的問題,但內心深處卻知道,沒有單獨的一點是令人信服、有足夠概括性的回答。
說來難以置信,我怎樣會選擇去寫陳探長,與曉偉其實也很有關係。文革中我所經歷的最恐怖一夜,是在上海仁濟醫院的急救室裡。在急救儀器中間,曉偉因為腦缺氧,開始說起了我當時想都不敢想的胡話──「文革毀了我。」我趕緊去捂他的嘴,怕他因此惹禍,他卻咬了我的手,在無意識的黑暗中。自那個夜晚後,他從未真正恢復過來。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把陳探長系列中《紅旗袍》一書題詞獻給曉偉,「只是運氣使然,文革中曉偉所經歷的一切災難,本來也完全可能落到我的頭上。」那一場整個民族的浩劫,至今仍是我的夢魘,我不得不動筆來寫這本書。
從佛經的角度來講,世間無盡人事都緣自因果注定,誠所謂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一個人對他人做的事前,抑或反之亦然,都落入無所不在的因果。要再進一步擴展開去,就到了輪迴,人因此或不復投胎為人。只是,這不再在陳探長的詩歌或哲學所能理解的範圍了。
用後現代主義的理論來講,人的存在與生成在與他人的交錯關聯和互動中得以實現。這並非是在某個特定時間點上發生的變形,而是通過一個漫長的過程呈現出來,其中發生著種種人事交雜,在當時或者看不到關係,要到後來回顧時才可能漸漸明瞭。
這樣看來,有關陳超怎麼成了陳探長的問題,好像還真沒有一個簡單、容易、單一角度的答案,其中的複雜性就像我在醫院裡所面對曉偉的那個問題一樣,兩者其實是平行的。
我又撿起理查.洛笛的書,在漸漸暗淡的光線中,讀到下面這一段話,「把其他人看成『我們中的一個』,而不是『外人』的過程,是要對我們自己不熟悉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努力去作出詳盡描述,也是要對我們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重新試圖作出描述……」
喝口茶,我抬頭瞧見孤獨的藍鳥翅膀馱著墜落的夕陽。在靜悄悄的院子裡,一個下午已經過去了,落葉在小院子門前積成一堆。此情此景,又讓我想起唐代詩人劉方平的句子,「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或許,這其實是我那次去醫院看曉偉時看到的一個意象。他病房的窗子外面應該有好幾棵樹,是不是梨樹,記不清了,但他一定是孤獨的,畢竟,我要一兩年才能回去一次。
關於《成為陳探長》一書的結構問題,我似乎有了新的想法。
●後記:去年年底,一直在趕《成為陳探長》一書的稿子,完工後好像意猶未盡,又想加寫一篇類似後記的短文,但還在收尾時,接到上海來的微信,說哥哥曉偉於2016年1月5日去世,謹以此文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