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辦單位: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聯合報副刊、建國中學時間:2016年3月4日
主講人:許悔之、蔡珠兒
主持人:徐孟芳
大年方過,季節交換之際,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即將徵稿,作家巡迴講座來到建國中學,輕輕推碰這個孕育創作者的文學搖籃。建中圖書館裡,書籍層層疊疊擺放,恍若一道道詩牆,正等候被有緣人觸摸、開啟。午後陽光,悄然抵達,暖意久違。而讀書以外,校園裡需要下午茶時光。笑稱自己是出版社編輯,同時也是「外燴廚師」的詩人許悔之,以及擔任文化記者多年,相繼出版飲食散文《紅燜廚娘》、《饕餮書》的蔡珠兒,在博學講堂設下一場文學與飲食的盛宴。我們常問候與被問候著:「吃飽沒?」「吃飯」作為日常的生活經驗,在作家們的咀嚼與品嘗之間,竟又生發了百般滋味的文學想像。
一首詩的完成
許悔之開場道:「我們的嘴巴是用來做三件事的──說話、接吻,以及吃飯。」食物包含對美的追求,隱喻對人生的態度,也展現對文學的興味,關於這些,我們可以在林文月的《飲膳札記》、韓良露的《良露家之味》、蔡珠兒的《紅燜廚娘》、王宣一的《國宴與家宴》、宇文正的《庖廚食光》等書中找到印證。他也認為,我們的身體是有意義的,它承載著美麗的靈魂,因此「吃飯是很重要的,若沒有好好享受過食物的滋味,就是對人生囫圇吞棗」。
許悔之說起,蔡珠兒的料理,往往給他美好的飲食經驗。秋天時節,他前往香港拜訪蔡珠兒,她燒了一桌佳肴作為招待。但使許悔之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大閘蟹,而是一鍋平淡的「七米粥」。他認為吃飯不僅是果腹而已,最重要的,從來都是煮飯者的心意,分享的情誼,那樣抒情而療癒的時光,讓人得以喜悅而溫暖地享用食物。
童年成長於農村的許悔之,由於是「閒置人力」,而被大人命令炒菜做飯,漸漸地,他發現自己料理的天分。許悔之伸出左手,展示其上的疤痕,「這是戰士的勳章,也是身體的痕跡。」他說,那是他小學二年級時,想炸地瓜給妹妹吃,在削皮的過程中所受的傷。許悔之又提及,自己曾經強迫孩子去傳統市場採買。回來以後,他親自教導孩子烹調黃魚,孩子耐心學習的背影,感動了他,於是拍了張照片,以紀念這個美麗的瞬間,他說:「認真的男人好美」。
料理不僅隱含對食物的想像,吃飯亦是品味的養成。「人生是虛無的,總在朝向死亡之中。」但幸而我們擁有食物,與家人朋友相聚,吃一頓飯,這便是人生經歷中,相互愛與被愛的雙向撫慰,也是在平淡無味的人生裡,讓人牢牢記得的日常幸福。因此,烹飪與食膳,正就如同朝向美好的創作,共同參與一首詩的完成。
食物人類學
蔡珠兒表示,「吃飯」其實包涵著「食物人類學」的知識。歷來許多文人,都是美食家。而在文化發展的過程中,人類建構了許多關於食物的成語,諸如飲水思源、簞食瓢飲、粗茶淡飯等;英文諺語則如Have a full plate、Salad days、Bread and butter、To acquire a taste等,食物與生活文化之間的關係如此緊密,因而我們可以想見,飲食文學不僅可以表現人類的存在經驗、心靈印象,可以折射時代社會,也可以再現歷史想像。
法國美食家薩瓦蘭(Brillat Savarin)所撰寫的《味覺生理學》,是當代食物論述的重要經典,其中有一句很常被引用的話:“Tell me what you eat, and I will tell you who you are.”這是個饒富趣味的說法:「你吃什麼,就像什麼。」捷克作家卡夫卡(Franz Kafka)也曾說道:“So long as you have food in your mouth, you have solved all questions for the time being.”也就是說,吃的當下,能讓人忘憂。而英國作家伍爾芙(Virginia Woolf)認為:“One cannot think well, love well, sleep well, if one has not dined well.”亦即,如果沒有好好吃飯,便無法好好思考,愛別人,以及睡覺。這些話語反映著人們對於食物的感覺思維,食物確實與我們的精神世界、經驗內涵有重要連結。
「吃」不僅是生存本能,關於它的學問更是無窮無盡。下廚做菜的過程,每個工序與步驟,包藏著各種複雜的細節;一次次的實驗,都是對於食物的創造與轉化;而食材與季節、產地之間的關係,是一套知識網絡,也是我們賴以維生的文化體系。蔡珠兒認為,要將「食物鏈」應用在社會學之上,不能只在桌上吃,必須加以考究,追溯食物的源頭。她打趣地說:「不要邊吃邊做其他事情,這對不起食物,也是糟糕、惡劣的行為。不要辜負食物,要吃出真正的味道。」
她娓娓訴說自己的食物之路──如何變成「愛吃鬼」的過程。起初在英國讀書時,寒冷的十月,想做碗蛋炒飯果腹,竟悲慘地將炒飯弄成了像是滑蛋瘦肉粥的黏稠物體。但為了經濟上的考量,她開始自己做飯,請託朋友寄來傅培梅的食譜,從中慢慢學習與演練。伍爾芙曾說,女人要有自己的房間,蔡珠兒進一步延伸道:「我有書房,也有廚房。」那學期結束之後,她已是宿舍中最常請客的「小孟嘗君」,擁有大批「食客」。她又說起,在前往英國之前,自己只在十歲那年,幫母親包過一顆粽子。由於嘴饞、愛吃,依憑遙遠的記憶,她在英國包出了人生中第二顆粽子。「那樣強烈的、非如此不可的執念,是超越鄉愁的。」
生命的慎重
蔡珠兒笑說,「因為年紀的關係,我吃過的鹽比你們吃過的爆米花還多。」吃飯會由於年紀漸長的醞釀,而有不同感想。許悔之回應道:「對食物的想像,就是對年紀的想像」,在酸甜苦辣的滋味裡,「甜」是由舌尖感受,而「苦」則是由舌根感受。年輕時喜愛甜味,老年後卻懂得了苦澀的味道,這是因為體會到了生命中的內在情感。他提到自己以前時常吃新奇的食物,後來參加佛教禪修營時,在齋堂中明白:「食物最簡單的原味,是那麼的動人。」
同學提問:「如何以文學書寫吃飯當下的感動?」許悔之指出,食物僅是外觀,我們必須透視其內在所蘊含的美好──一種迴旋於過程與完成之間的美好。「凡是吃過的都會凝定在記憶之中,因此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書寫它們,便如同記錄專屬自己的經驗,那是充滿感性與想像力的生命時刻。他笑說自己準備寫一本關於作家燒菜的「精神研究」,這應與「強迫症」有關。他認為,作家們燒菜最深刻的感覺,便是慎重地做一件事情。「若要寫下珠兒的『食物傳記』,我想篇幅應比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還長。」
許悔之說,他非常喜愛席慕蓉的詩作〈一棵開花的樹〉:「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他體悟到:「吃飯是好好觀看自己心靈的開始,慎重地吃飯,就是慎重地過自己的人生。」一切由慎重開始,人生亦然,吃飯亦然,當下即是。吃飯也是一種人生觀,豐富繁盛,平淡簡易,都呈示了生命的智慧與況味,充滿詩意與佛法。若能凝視自我心靈,大千世界,人間煙火,皆可餐風飲露,則食記亦詩境,食憶亦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