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說的人每次不知如何接下去寫時就將某隻動物放進去。──張錦忠,〈壁虎〉
個案1/六書
——我哦,那時真的是坐船。我母親跟親戚借了兩百塊錢給我買張船票,就那樣到了台灣。
是啊,也有人去中國的,早些時比較多,二戰後的十年間。但我那時比較少了,大陸那時也出了狀況了吧,餓死人還是打死人,土改還是大躍進什麼的,經常有屍體漂到香港,報紙經常有報導的。
直直到台灣?也不是啦,有在香港停留一晚,換四川輪,大船來的,兩天就到基隆了。走得不快,新加坡到香港差不多六天,浪大時搖搖晃晃的,有時會很想吐。
也沒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夜裡滿天都是星星,頭幾天看會很感動,看多幾天就比較沒感覺了,會想家,想爸爸媽媽,也想快點抵達台灣。
海更沒什麼好看的,就是很藍、很大,沒有邊界,無邊無際的,會覺得特別孤單。
(一起上船的)四個吧,家裡都很窮的,父母都是割膠工人,都是同一個Kampong出來的,從小一起玩,打guli抓豹虎打架魚什麼的,一起讀小學、初中、高中,他們的成績都比我好,我理科不行,文科還好,他們都選擇讀工科,兩個土木,一個機械,希望畢業後找到好工作,賺錢,幫助家裡改善經濟。他們現在早就當老闆了,其中一個□□□還是大老闆,前幾年還被封拿督。
我們的感情一直很好。後來我每次回馬都是他們請吃飯,一有空就輪流開馬賽地來載我,請我上酒樓吃好料。我老婆不喜歡他們,說他們每次見面都在講賺錢,「俗不可耐」。不公平嘛,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我老婆寫詩的嘛,比較浪漫。也不是很有名,自己出錢印過幾本很薄的詩集,□□這名字妳們有沒有聽過,都賣不出去,我也看不出好在哪裡。閣樓上還有好幾箱。妳們要不要帶幾本回去作紀念?她是台灣人啦,國中老師,教英文的。
到台灣後,我們被分到三個學校,我自己一個被分到這裡,還好免學雜費,不然我爸媽就辛苦了,寒暑假打工也不太夠用的。
是啊,只有我選擇留下。我成績不好,只有國文系可以選擇,那時的中華民國政府也特別鼓勵僑生念這個。我華文科的成績還不錯的,認得的字也比較多,比那些什麼韓國、菲律賓、印尼的,甚至大多數香港的還要好。我算是對文比較有興趣啦。高中時,魯迅巴金沈從文都讀過一些,香港盜印的版本吧,紙很粗,字也不是很清楚,一塊錢還是幾角錢一本吧。
還有就是《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沒多少東西。
寫作,沒有啦。我沒有天分,不像你們這代的□□□、□□□,我這代的□□□、□□□都滿有名的。我文章寫不好,只能寫寫論文,我有自知之明。我論文也寫得不多,夠升等就好。
我不聰明,年輕時很用功,勤能補拙嘛,我老師以前就常這樣勉勵我,我也常用這四個字勉勵學生,待會送你們一人一幅,我用小篆寫的。
我的專長是古文字、聲韻、訓詁這些絕學,我下過幾十年的死功夫。我老師□□要我們不要輕易發表論文,更不用說出書,他們那代人都是那樣的,都很謹慎,就算不得已出書,也常會加註「未定稿」。我老師□□是這門絕學的大師,是章炳麟先生、黃季剛先生的嫡傳,我很幸運,竟然有機會接上這大師的譜系。我師祖黃侃的名言就是「讀書不必有心得」,能把古書文義準確的向學生講解就很好了。
我的老師□□也沒什麼著作,謹慎啊。要是給人找到著作裡有什麼錯誤,那多難為情啊。
哪像現在,強迫年輕學者每年要發表幾篇論文,在什麼有審查制的學術刊物,還要評鑑什麼的,那些論文都是拼拼湊湊的,哪有什麼心得?還好我退休了。
我的老師□□那時就勸我,好好學,這是絕學,將來永遠不愁找不到工作,它是中文系的脊椎骨,有中文系就有它,它是進入中國古典的門,也是階梯,門檻,雖然對現代人來說,那門檻太高了。我老師說,你念中文系,反正回去也找不到工作。讀個博士回去教中學?太浪費了吧。
戒嚴嘛,對我沒有任何影響。我就是專心的讀書、教書,一直謹遵我老師的教誨,只讀我專業領域的書,很少看課外書。主要是沒那個時間,一部四庫全書,一輩子都讀不完了,更何況,那些最重要的書需要每年,甚至每季反覆重讀,溫故知新嘛。
我老師要我們心無旁騖,以免受環境影響而分心。像李敖、殷海光他們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文章,我是從來不看的,我老師說,那都是共產黨同路人,都應該抓去槍斃的。心無旁騖這四個字我也可以寫成條幅送妳們。
馬共?不是很清楚,應該沒有吧。我對其他中小學同學家裡的情況也不是很了解的。有也不奇怪吧,那個年代。我爸要我不要去亂參加什麼讀書會,我算滿乖,滿聽話的。
留在台灣他有沒有意見?還好,在我父親眼裡,台灣就是中國,我父親幼年時隨我祖父從中國逃難南下,也很高興我能回到祖國。我買房子後接他們來住過一段時間,可惜冬天太冷,(他們這裡)又沒有朋友,我也沒時間多陪他們,我太太也不習慣他們說話的口音,和飲食習慣。
馬華文學?我不是說過我不是研究文學的嗎?中國古典文學那麼博大精深我都不研究了,馬來西亞華人也有文學嗎?即使有,一定也很糟糕,白話文學有什麼好研究的?
我從來沒讀過,好像有人送過我,我太太以為是寺廟的宣傳品,丟掉了。為什麼不問問我經學方面的見解,妳們不是中文系的嗎,多少修過一些相關的課吧?
回馬客座,短期的當然沒問題啦,反正我退休了也閒著。我這一身絕學大馬沒人懂,我老師也希望他的弟子們,能把這一門絕學傳給全世界的華人,不能數典忘祖啊。不懂就不能讀古籍啊,不讀古籍文化就淺了。
長時間就不行啦,我老婆會有意見,她的牌友都在台灣。像前陣子我回去短期客座,她每兩個禮拜都飛回台灣去找牌友。也很抱怨那裡寫詩的人那麼多,竟然沒有人知道她的筆名。□□,妳們真的沒聽過?沒有?沒關係,我有時一恍神,也會不記得那是我老婆的筆名(笑)。
妳們有沒興趣聽我談談,我對六書的獨門見解?
個案2/九種語言的情詩
是啊,我也是坐船來的。
馬共?當然不是。如果是,早就被槍斃了。我一百巴仙是被冤枉的,坐那麼多年牢,算我倒楣。你們都看過□□□那篇報導文學〈錯位的歸返者〉,那裡面寫得很清楚,我是被連累的。我的同學□□,我的室友,和幾個朋友搞了個什麼「台灣人民解放陣線」,也不知道玩真還是玩假的,那個□□自己明明就是山東人,爸爸還是萬年國代。人長得高大又帥,女朋友一直換,成績又好,讀的是台大,中文英文都很好,還懂德文、日文,真不知道在想什麼。
可能是家裡管太嚴,又不讓他在外面租房子,就混到宿舍來,還把他的黨羽搞進來。他人很好,對很多人很好,也很照顧我,常請我吃飯。那年冬天還送過我一件很好的外套,我穿到現在還捨不得丟。他拉我進讀書會,我哪好意思拒絕?哪裡想到會這樣。不知道哪個國民黨特務把我們的名字報出去,全部抓起來,一個都沒少。
更想不到的是,那一堆人個個都是有背景的,除了我,都是有皇親國戚撐腰的,甚至認識少主,意思意思關沒幾年就放出來,送去美國讀大學。我最衰,沒有背景,關最久,硬賴說是我從馬來亞帶了「為匪宣傳」的書帶壞他們,在我架上搜到的不過是香港盜印的魯迅的《徬徨》、《吶喊》,和一本李紅的《橡膠葉落》,那本詩集是作者送我的,他是我中學同學啊,送我到碼頭,登船前一刻才塞給我,我知道寫得很差,人家一番好意,總不好把它丟進大海吧。
那班公子哥兒讀什麼書你們知道嗎?日文的《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台灣》、德文的《資本論》,□□後來還去了德國。我坐牢時還收到他寄給我一套小本精裝《歌德文集》,還用德文給我寫了封短短的道歉函。
我和那幫人都沒再見面,聽說有的當了大學教授,有的當大公司總裁、知名政客,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國外,可能嫌台灣小吧,更不可能記得我這一事無成的故人。
反正我人生大半被毀了,精華的二十年就那樣被浪費掉,還好有我老婆。浪漫的小女生都喜歡政治犯,不管他是真的還是假的(笑)。
不管怎樣,馬來西亞是回不去了。那些馬來人怎麼可能相信我是無辜的?我的那些親戚會怎麼看我?我去那裡找工作?誰要請我?對他們來說,我和殺人犯有什麼差別?
我沒有政治認同。我早已告別馬來西亞,囚禁我的垂死的民國有什麼好留戀的,視野窄小的台灣,也看不到什麼未來。我只認同我老婆啦,她和我女兒是我的全部,我每天輪流用不同的語言給她們寫情詩。
怎麼認識我太太的?因為不甘心,我在牢裡學了六種外語,包括日、法、義大利、德、西班牙文、拉丁文,加上原來就懂的馬來文、英文,就是八種外語。八○年代有位年輕漂亮的女作家來給死刑犯上作文課,因為我在牢裡以好學博聞著名,獄方就派我去當她助手。一見面她就問我,坐牢還學那麼多種語言幹嘛,我唬她說,我在為我的未來做準備。將來哪個女人肯嫁給我,我每天用不同的語言給她寫情詩,就像用九種鳥的鳴聲向她求愛。下一次見面時,她就問我,你上次說的話是不是認真的?我想了一下,因為我忘了我上回對她說過什麼話了(笑),她提示我一下,我說是啊,她就說,等你出來,我就嫁給你。第二天就聽說蔣經國掛掉了。大快人心啊。她言出必行,我一出來就和她去公證了。個性很強的獨生女啊,爸媽也得低頭的。
我坐牢我爸媽當然操心啊,又有什麼辦法。還好他們生多,不差我一個。
冤獄賠償,有啊,幾百萬吧,勉強在三重那裡買間有壁癌的老舊公寓,反正我沒什麼要求,比牢房好就好(笑)。
生活當然也沒問題,我們的物質要求不高,我老婆也有工作。我自己,靠翻譯糊口還ok的。比較遺憾的是我女兒年齡和我差太多,常被人誤會我是她阿公,覺得很對不起她,也擔心看不到她長大。當然啦,也有無聊的人羨慕我老牛吃嫩草,其實,當老牛也很辛苦的(笑)。我其實是老外配啦。 註:guli,馬來語,石彈珠,大馬男生幼時多愛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