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秋天,我帶著澎湖有殼的落花生,到汶萊華校教學。有堂課,我教學生以拇指輕捏,讓花生殼裂一點點,再把它當耳環,戴在耳朵上,然後,我說起:寫作就像挖掘心中土壤裡的落花生……
文/歐銀釧
1965年左右,坦克從門前經過。
孩提的我從三合院的古厝抬頭往外看。
一列坦克往前行,履帶輾壞了原就不平的路。
童年的我是野孩子。家裡忙著農漁事,我和鄰居玩伴奔跑在古厝、花生田裡。
在綠油油的花生田間,有士兵駐守的碉堡。用餐時間,幾次遇到士兵正在吃麵,他們端著鋼碗,吃著寬而長的家常麵,蔥蒜的香氣飄散到田埂邊,吸引我們這些隨家人到田裡的孩子。士兵偶爾會拿個小鋼杯,分一些給我們嘗嘗。彼時,我們在家裡大都吃番薯簽,或是番薯和米煮飯,忽然嘗到蒜香滿溢的寬麵,格外新鮮。
村莊附近有幾個防空洞。雨後的防空洞積水,常有青蛙跳躍,我們去抓青蛙。小小年紀的我大多抓不到,只是隨著蹦跳。村莊附近有軍營。軍人的迷彩裝和種滿銀合歡、木麻黃的樹林,有著一股神祕。
孩提的我在古厝穿梭。有一次在外公房間裡看見古書,翻著那線裝書,卻像看圖畫,不知所以。
野孩子終究要上學。後來我念隘門國小,才開始識字。
我們那十多戶人家的村落,唯一的雜貨店是集聚喜悅的地方;節慶時,古榕下有劇團演布袋戲。村裡有廟宇,外公總是把糕餅堆得高高的,誠心祭拜。
我最期待的是冬至,全家在大廳捏「雞母狗」。早在冬至之前,家人推石磨磨米漿,再將米漿以石塊壓出水,之後就成為「米粹」。我們取一點「米粹」搓捏成雞或是豬或是狗等形狀,蒸熟之後,祭拜祈福,祈求六畜興旺,五穀豐收。我喜歡捏製母雞,而且為她做個窩,裡面再放些雞蛋。
收穫時節,三合院前的廣場常常是忙碌的。我也幫著用力摔打那些收成回來的高粱,讓穀粒掉下來。穀粒有時落在身上,奇癢無比。
為了遮陽避風,母親到田裡工作時總是蒙面。在廂房裡,母親對著鏡子,以一塊花布覆蓋面容。花布環繞了她的頭部,包覆了她的長髮,最後,只見美麗的雙眼對我眨著。
時光緩緩。外公喜歡聽收音機,聽著百聽不膩的傳奇故事。外婆帶我去撿柴,也曾教我做豆子項鍊。最高興的事是坐在牛車上,去海邊「巡滬」抓魚。風聲穿過古厝,尤其是秋日東北季風起,大風好像要把房子吹到海裡去。
村莊裡的生活有著野趣。冬日裡,我曾和鄰居孩子曬水,取了臉盆裝水,放在屋前讓陽光照射。水微溫時用來洗頭。
後來,父母親帶著我們搬到高雄。
那是最難忘的飛行。大箱子裡的公雞、母雞和我對望,牠們眼睛發亮,似乎感受到離鄉的不安。
不可思議,我們就這麼帶著數隻雞搭飛機,飛越大海,從澎湖飛到高雄。
來到岡山。澎湖的母雞下蛋、孵蛋,我們有了一窩小雞。有一回,天氣太冷,母親點燈泡讓牠們取暖。雞群在燈下聚集……。我又想起澎湖冬至時節,我捏的「雞母狗」。
母親記掛澎湖,時不時就煮絲瓜麵線,可是又說台灣絲瓜和澎湖絲瓜不一樣,她偏愛澎湖青脆的十稜絲瓜。我喜歡等郵差,每次接到古厝外公的來信就很高興。
彈珠、紙牌、跳房子……,我是愛玩的女生,和同學、鄰居玩著這些遊戲。雨天時,母親撕下日曆紙,教我們摺紙船。春夏之間,父親帶著我們以舊報紙和細竹篾子做風箏。迎著微風,我慢慢跑,手中感覺風與我之間的拉力。有時還學著撕下一小張報紙,隨線送上去,說是「打電報」。好像是把消息送到空中,讓雲朵,讓風兒知道。
在岡山讀小學時,有一次班上要「遠足」,媽媽給我兩元買零食。那天晚上想到第二天要出去玩,興奮得有點睡不著。最難忘的是,有位老師到台北旅行,帶回玉兔牌鉛筆,送給全班,每個人都有,大家好高興。
母親喜歡為我削鉛筆,陪著我讀書。鉛筆屑的香氣圍繞著我們。
澎湖沒有火車。我上國中時,在岡山火車站第一次看到火車,覺得很驚奇,就站在那裡,看著火車進站,看著火車離去。同學說,那只是火車啊!
在岡山的時光最有趣的是趕集。我曾在趕集時迷路,繞來繞去,都在竹椅、竹籃、竹筐、竹畚箕等農家用具之間,就是繞不出去。直到傍晚,著急的父母親終於找到我。後來才知道那是有兩百多年歷史的台灣籃籗會。
母親會在家中刺繡,賺點手工錢,貼補家用。家裡放著一個木架,撐開繪有圖樣的布匹,她以各種絲線一針針的縫。我們在旁玩耍,想像著歌仔戲演員將那布匹穿戴起來……。
電視時代來了。有些家庭買了電視,我和弟妹以及一些玩伴,隔著紗窗看著鄰家的電視。父親每每喊我們回來吃飯,我們看著卡通影片,依依不捨。於是,後來家中也買了電視。
那時只有三個電視台。媽媽愛看歌仔戲,迷著楊麗花,也喜歡《西螺七崁》連續劇,偏愛陳秋燕。考試催著我讀書,偶爾看點電視,腦海裡留下的是零星畫面和古調。暑假期間,我騎著腳踏車送報紙,也曾在一家蚊香工廠做包裝員,站在輸送帶前工作。
國小、國中、高中,時間飛逝。下課後,我愛逛文具行,玉兔牌原子筆、利百代原子筆……,有枝好筆分外開心。有回獲贈鋼筆,以筆沾墨水書寫,覺得很有趣。
郵差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可是,沒我的信。母親說,你在等什麼?我沒說。默默的。直到母親遞給我來自一家雜誌的退稿信。高中時期,有個詩刊用了我的詩,主編從台北來到小鎮探訪,雙親準備了食物請他一起吃飯,眼神滿是驚訝。
那時,我和幾位同學忙著教室裡的壁報。有人上課傳字條,寫著迫不及待的話語。老師轉身寫黑板,字條傳來又傳去。
到台北讀書前,雙親帶我到鎮上百貨行買了一個水藍色的皮箱。於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一個人搭火車到台北。心中忐忑,怕坐過頭。火車到新竹,我就開始緊張,以為就要到台北了。
來到台北,又是另一個風景。日日望著景美溪,和來自各地的同學生活,有如台灣地圖鋪展開來。我在景美與木柵之間行走。時光呼喚著我自然捲的頭髮。
後來,我到台中繼續念書,大肚山的風吹過相思林,市區綠川西街的蜜豆冰總是讓人想念。外公放在澎湖古厝裡的線裝書,依然常來夢裡,那些如圖畫的文字還是無法辨識。
再到台北時,帶著幾篇在大肚山上寫的散文到出版社應徵,主編看了又看,讓我次日去上班,於是我像一尾魚,開始在忠孝東路游動,先後在雜誌社擔任編輯。1987年,政府宣布解嚴,1988年開放報禁,我又到報社工作,轉來轉去都是文字,有如身處文字魚裡。
學習電腦是三十歲之後的事,背誦大易輸入法,開始鍵盤敲打。
電腦上飛奔的手,是我。帶著電腦四處行走。在理性與感性間游動,在喧囂與寂靜間漂流。
我去了零下幾十度的冰冷雪地,去了開滿花朵的綠野;我旅行到非洲,站在好望角前想念澎湖的海。
有一年秋天,我帶著澎湖有殼的落花生,到汶萊華校教學。有堂課,我教學生以拇指輕捏,讓花生殼裂一點點,再把它當耳環,戴在耳朵上,然後,我說起:寫作就像挖掘心中土壤裡的落花生……
時光虛無縹緲,時光也絢麗變幻。
心中有話語跳動,心中有文字敲門。
常常移動的我從許多地方寄明信片給朋友,寫明信片給學生,也收藏著友人旅行時寄給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有當地的風景,有即時寫下的話語,有落筆時的心情。
我在等飛機時寫明信片,在搭火車時寫,在咖啡館寫,在異鄉的窗前寫……一直寫。
有一年,我在旅行中寄了百多張明信片給學生。回到課室時,有學生說他收到之後,彷彿在那些文字裡與我同行。
一次次,野孩子如我,不斷的重讀自己,不斷的重返澎湖、高雄、台北、台中……。也去了恆春、花蓮、台東、新竹、桃園……。
看山看海看人看車,我寫著時光之戲。
有人問起我的童年。我只有一張在馬公市照相館的照片。早年,拍照是一件大事,大多數是到照相館留影。多次搬遷,最後留在手中的是一張昏黃的照片。小女孩坐在照相館的藤椅上。
青春時期,在岡山看見蜻蜓飛舞。再遇見蜻蜓竟是五十歲之後,在台北象山附近的公園追著蜻蜓。
時光是一本書,無始無終。
一直想著古厝外公房裡的線裝書,可是,我還是想不起來彼時翻看的那一頁寫著什麼?
文字如畫。我在文字裡迷走。
從鉛筆、原子筆、再到電腦鍵盤,我在文字田裡耕種。
時光不斷寄來明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