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升的《縫》,時隔十多年再度發行,讓我想起一位前輩曾說,「每一本書都有它的命運」。與張耀升迄今唯一的會面,是在某文學獎贈獎典禮後,小餐館、小菜肴、小欣喜,然後發覺沒有一個人是小的;無論賓主,都已經非常滄桑了。這正像張耀升的發現,世界沒有不黑的;或者說,沒有不黑的世界。
《縫》書影。 圖/群星文化提供
對照小說封面上一縫的柔白,寫著文案:「黑,是最溫暖的顏色」,「黑」如果是副身軀,該有血有肉:如果是個空間,或濃淡不一,各有各的窗台以及救贖的燭火。會是在極深極深之處,黑有了不同的景觀,它的每一個銳角除了黑,還有鋒芒?
包括〈縫〉,很多篇的「黑」,都因為消亡而滋生。消亡並未真正消逝,成為另一種存在。〈縫〉,奶奶與父親的關係是在的,但也不在。奶奶會在客人挑選衣料時為父親提列諸多建議,但沒有人理會。奶奶被設計弄上閣樓,三餐裝在盤子裡送了上去。奶奶與父母很冰、孫子與奶奶則很熱,冰與熱,隨著奶奶摔死,帶進了陰陽界,糾纏為變形的、無所遁逃的影子。
〈暘城〉,父親逝世,存活的人都蒙著一層灰;〈藍色項圈〉跟〈友達〉是系列作,前者是阿文死了,後者是友達的父親拋棄家庭;〈鮮肉餅〉,主角的父親不見了;〈祕密〉,隔壁床的老人病死了;〈敲門〉,忍氣吞聲以求放假的阿兵哥,假期仍被剝奪;〈螳螂〉記述祖母過世,孫子兜售靈骨塔的內幕;〈回家〉,主角在母親過世後,重複作同一個夢;新添加的篇章〈鼠〉,記惠美的夫婿正雄為天皇上戰場,她與玲美、人口販子有誠,搭建在飢餓、疾病跟性愛的錯縱布局,而後,更大的布局來了:一場摧毀一切的大轟炸。
比起消亡本身,張耀升更重視消逝以後,〈縫〉,奶奶很快地死了,使得故事變得驚悚、黑暗跟魔幻;〈暘城〉與〈鮮肉餅〉裡的消逝,僅幾語帶過。如果死亡是黑,比死亡更黑的,就是卑劣的、受辱般的生存;死亡只在剎那間,生存卻必須無止盡搏鬥。
〈縫〉與〈藍色項圈〉等,都安排了祕密甬道,橫渡生死。〈縫〉爬上衣櫃,再用衣架頂開天花板,即能與困鎖密室的奶奶會晤;〈藍色項圈〉則鑽進狹隘的衣櫃,依著牆壁裂痕,往盡頭外的盡頭找一處天光。這描摹了生命的誕生,並指涉人生歷程不會永遠平順。壓迫、困窘、無助……再生不只在天花板、在衣櫃中,外在環境擠壓如一個深瓶,越走越感到失落,但越往裡走,也許能夠扳著一絲細縫——如同小說封面的縫,卡在分崩離析的「縫」字上,是崩解、也是縫合。
如果在這裡找著了愛,它必也是拼湊的,以淚水跟傷痕,當了車縫線的兩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