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與詩》書影。 圖／印刻提供
閱讀陳芳明的文字，彷彿看見他在覆蓋著茫茫白雪的大地上踽踽獨行，緩慢而艱難地顛簸前進，終於走出一條血色鮮明的足跡。血色的年代，白色的年代，那是他海外十五年的流亡歲月，表面看似平靜，卻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蛻變歷程。
《革命與詩》正是他歷經生命斷裂、淬鍊，浴火重生的證言。
1974年，這位研究宋史的年輕學者赴美深造，不期然遇上美國反戰聲浪高漲的年代，聽見最激烈的吶喊，迥異於台灣一面倒的反共氣氛。他有機會閱讀過去看不到的禁書，赫然驚見台灣被遮蔽的歷史，更發現當權者以謊言欺騙，嚴密箝制台灣人民思想的事實。
1979年的美麗島事件，以及繼之而來林宅血案，加上之後陳文成命案，在他內心劃出一道清晰的傷口，不公不義的美麗島大審，使得身在海外無法介入歷史現場的他滿懷袖手旁觀的羞愧感。身為一名歷史博士候選人，他忽然發現知識的荒謬，對宋代政經變化瞭如指掌，卻對故鄉台灣的歷史異常陌生。他終於與過去的自己徹底絕裂了。
這三大案的發生顛覆了他的思想也顛覆了他的人生，他意識到，如果不投身政治，恐怕永遠要任人宰割，處在被支配的位置，活在不能自主的沮喪與恐懼中。與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他走向反對者的道路，以「餘生」進入政治風暴圈，接受許信良邀約參與創辦《美麗島周報》，從此成為海外黑名單的一員，有家歸不得。
前半生鑽研中國古典宋史，後半生埋首台灣歷史現實。由右而左，從安全區域涉入危險地帶。前半生是詩，後半生是革命，革命視同離開寫詩的年代。但陳芳明的詩魂從未遠離，詩的溫柔與革命的暴力，看似兩極對立，卻在他生命中相互激盪糾纏不清。流亡的苦澀中仍然有詩，不僅寫給林義雄也寫給林義雄的母親，感傷的詩行慰藉了寂寞的內心，也填補了政治活動後的空虛。
回首前塵，在這段棲遲飄泊的歲月，他漫長的文字跋涉，帶著批判的抒情風格。《革命與詩》中出現的人物、場景和閱讀，在陳芳明過去的散文中雖屢被提及，但本書反覆推敲自我內心的糾結，記憶中的事件細節，絲絲縷縷，與作者內在情緒互為呼應，最終將這段緊密扣合著台灣歷史的個人心靈史完整連結，呈現在讀者眼前。更可以追索到他日後寫出《謝雪紅評傳》與《台灣新文學史》的起心動念。
北國大地四季分明詩意盎然，千山萬水天涯行路，眼前開展的是一望無際的浩瀚天地，劫後餘生同時暗示了絕地重生。每一道革命的波紋孕育著詩行，每一句抒情的詩行激勵著革命。其實革命與詩都標示著浪漫與理想的情懷，二者相濡以沫，密不可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