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是孤島,唯有在人與人的時空交叉裡始有辦法看清楚所有單獨個體的血肉與靈魂……
1.楊照:這就叫作宿命
ㄒ在一個意義上,我所寫的每一篇小說都是「歷史小說」。我的知識基底是史學訓練,我的思考習慣是以時間縱深為起點的,我真切相信:不管是否自覺,不管喜不喜歡,每一個人都是帶著歷史而活著的,你和過去的關係、你對待過去的方式,決定了你是什麼樣的人。這些,無可避免都被帶進到我的小說裡。
因而,我的小說不斷帶著我,甚至是逼著我反覆思考個人與歷史之間的複雜關係。小說裡必須要有個人,必須透過個人才有可能呈現歷史,但歷史對於個人的影響,以及個人彰顯歷史的方式,卻可以有千千百百種不同曲徑與變貌。
九月即將出版的小長篇《一九八一 光陰賊》,我就嘗試了一種探觸歷史不同的方法。小說中,我讓一段愛情故事發生在那一年的台灣。愛情故事本身帶著高度的荒謬性,光說光看故事簡介,很多讀者會直覺地反應:「這怎麼可能!」然而小說的挑戰,小說終極的目標,也就是要藉由那個特定的時空,舊式婚姻、壓抑的母親、美國、留學、詩與浪漫愛情夢幻、性的禁制與啟蒙……種種因素,讓荒謬成為必然、成為哀傷的失落命運。這樣一件事,只可能發生在那一年,那樣的台灣,這叫作「宿命」。如此,小說同時召喚、重現了那段台灣歷史。
讀《龍頭鳳尾》,你的第一部小說,最使我驚訝的是,為什麼你選擇寫的不是現實,而是歷史?你的灣仔背景我能充分理解,但你寫的是早於你出生之前、能有任何記憶之前的灣仔?Why history?那是顯意識或潛意識的選擇呢?
2.馬家輝:竟然受惠於國民黨!
你出身於歷史系的科班訓練,而我,在台大時讀的是心理學,在美國時讀的是社會系,可是,在閱讀上,我最感興趣的終究是歷史;或者說,在生活上和生命裡,我最感興趣的其實是歷史。
理由我不知道。若真細究,或許是受惠於國民黨吧(別笑!)。那年頭國民黨花了不少鈔票在香港開設書店,既為宣傳反共,亦為收集情報,我少年時代的家居附近有間「南天書店」,即為其一。店內經常空蕩無人,老闆從早到晚坐在高高的櫃台後打瞌睡,我便從早到晚坐在角落地板上打書釘,書種以歷史為主,我遇見什麼便讀什麼,久而久之,史癖成癮,沒法自拔。1982年我在香港投考台灣的大學,志願首選乃台大歷史系,可惜考不上,否則可做你的學弟,而我在中學時代有「史怪」稱號,因每個學期的中國歷史科成績皆取甲等,所向無敵啊。
所以,why history?這便是答案了。一個嗜史少年,而成年,而中年,邁入初老之年開筆寫長篇,很難不從history切入,查考歷史材料,杜撰歷史故事,出入於真相與想像之間,既是在跟讀者溝通,其實,說穿了,這或是個人的圓夢行動,為了滿足和填滿自己的史癖而寫,亦同時寫下自己文字創作史的嘗試新頁。
閱讀歷史,書寫歷史,創造歷史,三者難免糾纏,但有時候,如果願意,或可立志取捨。記得十四年前,在北京,我曾提議高信疆先生撰寫「報壇回憶錄」,剛在編務生涯上遭受挫敗的高先生抽一口菸,伸手抹一下頭髮,搖頭笑道:「家輝,我是創造歷史的人!我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要去改寫報壇歷史,我不稀罕去寫報壇歷史!」
數年後,高先生患病去世,走進了歷史。我無大志,不敢創造歷史,但若有機會,我還真想寫寫高先生的歷史。
3.楊照:挖掘歷史理應有過的風采
不行,高信疆的歷史不能讓你寫。我當然知道你和高先生的情誼,但這件事上,我得有我堅持的台灣立場,高信疆的傳奇,應該由台灣人來寫。
不過我的堅持,帶了感慨,其實我比誰都清楚,真要等台灣人來寫,大概就等不到了。台灣社會最糟的一件事,正是嚴重缺乏歷史感,對於歷史一直抱持著落伍、狹窄的觀念。大部分的台灣人大概不會覺得高信疆是個歷史人物,不懂得如何珍惜高信疆所創造的,更不知該如何書寫高信疆、記錄高信疆吧!
過去百餘年,台灣經歷了快速的變化,現實裡有過豐富、精采的歷史過程,然而能夠被寫下來的,不只少,更是乏味。不去探究五十年日本殖民統治留下了怎樣的複雜事蹟與感受,卻去將時間、精力花在爭執「日據」還是「日治」的用語,每每讓我啼笑皆非。
你知道的,十幾年來,我一直和我的百年小說搏鬥著。理由無他,不過就是想要以小說的血肉,來挖掘、呈現台灣歷史理應有過的人物與風采,對比、厭棄原本通俗歷史知識的簡化乾枯。百年小說中好多篇裡都出現了報社的場景與人物,那不是現實的高信疆,但或許至少能捕捉一些台灣報業的人間戲劇。
你屬於香港報業世家,香港的報業一百多年來,也是何等熱鬧又傳奇啊!除了對高先生,你應該更有對香港報業歷史的責任吧?從陸南才那時代以降,穿越你父親那一代,再到你自己親歷的報業起伏興衰,所有的競爭、算計、英雄、理想、溫情與冷酷,不會激發你想寫入小說的衝動嗎?
4.馬家輝:這將是我埋骨之所
被你這麼一問,我還真想在未來的長篇小說裡多寫一些報界人物。《龍頭鳳尾》的故事背景是1935年至1945年,計畫中的第二部曲《金盆洗》把時空設定於1946年至1967年,現已著手跟杜琪峯導演合作構思的第三部曲《三花》將處理1967年至1982年的黑道風雲,前後相加,合起來是四十七年,時間幅度雖僅有你的百年小說的一半以下,但仍可容納各式各樣的明暗身影,絕不限於地下世界的混沌江湖。好吧,讓我好好設計一下,且看能否在虛實之間,折射香港報壇的某些風流與下流。
是的,聽你述及百年小說已經多年,讀過《背過身的瞬間》,如同讀《大愛》和《暗夜迷巷》和《吹薩克斯風的革命家》,從書名已經開始喜歡你的文字魅惑和想像魔力,亦如常地從第一頁起已經感受到你的濃烈的「歷史意識」,寫的不管是眼前人抑或昔日事,你都傾向把他們放置在歷史脈絡裡觀照、拆解、刻畫、分析,讓我深刻體會,沒有人是孤島,唯有在人與人的時空交叉裡始有辦法看清楚所有單獨個體的血肉與靈魂。
聞說「百年荒蕪」系列將於七月底陸續現身,終於。我等待好久了,許多人都等待好久了,這是你的錯,期待你的精采小說能夠替你「戴罪立功」。可是,嘿,高信疆先生的故事我仍是要寫的。不是說文學無分地域嗎?台灣文學傳奇不應由台灣作家壟斷,香港人寫台灣人,有何不可?——更何況我早已有了中華民國護照,老去之後,台灣將是我埋骨之所。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 楊照VS馬家輝 江湖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