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江湖而沒有江湖故事的傳統,是我感受到的台灣欠缺。而且沒有江湖故事,久了也就等於沒有江湖了……
楊照:足球隊裡的牛埔幫
我在台北的晴光市場長大,附近就是「牛埔幫」的大本營,「牛埔幫」是「縱貫線」崛起前,台灣最有勢力的本省掛。我念的國中,裡面有不少人早早就在「牛埔幫」裡當個少年混混了。
而且我成長的年代,正逢「竹聯幫」興起,不可一世。陳啟禮帶領的「竹聯幫」之所以在外省掛中鵲起,就是因為竟然敢從他們起家的永和竹林路,越過河進入台北市來,挑戰「牛埔幫」的地盤,幾度大火併,殺得「牛埔幫」節節敗退。
那是「牛埔幫」生死存亡關鍵之際啊!陳啟禮和「竹聯幫」的故事,後來在台灣流傳很廣,但當年第一時間,我聽到的是完全不一樣角度的敘述,透過學校裡的混混們,從「牛埔幫」的立場訴說這件事。
在我們足球校隊,除了我和守門的一個香港僑生外,隊員幾乎都是幫裡的。每次踢球休息時,他們就講這些聽來的事。有時候他們會想逞英雄,把自己也講進在事件裡,但常常我就會自然地聽出了說法的破綻,搖搖頭,我心中遺憾:你們更會說故事些就好了!
快四十年了,這樣的遺憾仍然在我心頭。你們更會說故事些就好了!台灣當然有黑幫、當然有黑社會江湖,但台灣沒有夠精采的江湖故事。好萊塢和香港的電影,《教父》、《四海好兄弟》、《英雄本色》、《無間道》……每每看得我又過癮又感慨。感慨台灣的黑道,必須和日本殖民政府周旋,和國民黨威權對抗的那些人那些事,為什麼就這樣付諸時間的流水淌淌,留不下精采、感人的記錄?
有江湖而沒有江湖故事的傳統,是我感受到的台灣欠缺。而且沒有江湖故事,久了也就等於沒有江湖了。一個沒有江湖,不了解也不在意江湖傳奇的社會,唉,必定是個無聊乏味的社會。
馬家輝:壞蛋的故事
香港類型電影的一個關鍵品種正是所謂「江湖片」, 或「英雄片」, 或直接地說,是黑社會分子的outlaw片。念及港產片,即難擺脫它。香港彷彿有太多的江湖故事讓大家述說,說是傳奇也好,說是恩怨也罷,總之香港電影充滿了「江湖想像」,微江湖,港片失色矣。
問題便來了:香港人真有這麼多江湖傳奇和恩怨?為什麼香港人總愛述說江湖傳奇和恩怨?
我的個人臆測是,這或跟香港的百年身世有關。香港百年,雖有所謂新界原居民,但人口主要仍由一代又一代的移民和難民累積而成,這是「港式三民主義」,合成香港的動態特質。這樣的社會,華人組合,英人管治,人來人往,此去彼來,貌似安定繁榮,其實流動不居。恰似江與湖之兼雜生猛與混沌,既有它的雜亂,亦有它的規則,但無論是雜亂與規則,皆須由住在這個狹窄城市裡的人自己去衝去創去摸去挖。邪與正,忠與奸,常為一體兩面的旋轉硬幣,轉呀轉,它一刻不停定,你一刻看不準它的面向,而即使它停定了,你亦明白,這只是暫時的命運,如果你有機會拾起硬幣再用力轉它一轉,再賭一回,再來一次,結局很可能翻盤。
江湖片之於我,常有這樣的強烈的跟命運決鬥的生存意志。命運把我拋到江湖裡,我不服輸,或為利,或為權,或為情與義,我作出自己的選擇與付出,全力一搏,而結局無論輸贏,皆有可看可觀可述可思。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有幾句話:「太平天國與曾國藩是敵對的,後人卻覺兩者皆有可傳,當年的利平運動與抗戰亦一樣皆有可傳,乃至於解放軍亦有可傳。」港產江湖片裡的好人與壞蛋,豈不亦是如此,亦「皆有可傳」?這正是它的特色。相較於兩岸的類似電影,港產片總多了一些壞蛋亦有可傳的故事可說,由此,壞人便不那麼「壞」了,而電影,便更好看了。
所以,我的另一個結論是:壞蛋不怕做,但得做個有故事可傳的壞蛋,反正好壞難辨,最重要的是,故事,故事,故事。而這,不正是寫小說和讀小說的樂趣嗎?
楊照:理應明白是艱難
三種小說對我具有特殊的吸引力,不管在閱讀或創作上──武俠、黑幫和間諜。認真想想,我理解這三種小說的共同之處,都是「人間之中有另一個人間」,在裡面的人過著雙重生活,一方面是正常的生活,另一方面是多少封閉,其他人進不去、看不到的祕密生活。兩者並存,而且必然互相干擾。
武俠世界、黑幫世界和間諜世界,都有他們自己的規律,牽涉到生死,更牽涉到人最基本的信任與背叛。讀這樣的小說,好的小說,我們必然從文字中被運載離開現實,進入那個異質的世界。但那又不是一個徹底孤立的世界,甚至不是和現實平行的世界。那世界和現實彼此交雜,沒有明白的國界讓人正式地穿越來往,現實使得異質世界不純粹,異質世界使得現實脫軌、扭曲。
自己來寫這樣的小說,就更過癮了,卻也更困難。你可以釋放最狂放的想像,將那個異質世界寫得光怪陸離;然而同時卻又必須維持最高度的冷靜,以不可思議的驚人紀律,回扣現實,在異質與現實的沖激中,探索並展現人性最深邃、最複雜、最不那麼理所當然的內容。
家輝,你嘲弄台灣寫作者為什麼都要把寫小說說成那麼沉重、神聖的事?你錯了,第一,這不是「台灣特色」;第二,不是沉重、神聖,毋寧是艱難,了解了、並承認寫小說的艱難,並且承認如果不是看中這份艱難、享受這份艱難,就不需在這個時代繼續寫小說了;第三,其實你自己也明白這份艱難,你也懂得這份艱難帶來挑戰和過癮,不然你也就不需去寫有黑幫又有間諜的《龍頭鳳尾》,你也就寫不出《龍頭鳳尾》了。這點上,或許我比你更了解那個寫小說的馬家輝。
馬家輝:老來艱難自成樂
冤枉啊青天大,我的本意並不是「嘲弄」啊!或因我的語言和長相皆較輕佻,無論說什麼談什麼,別人聽來都有嘲弄的意味。沉重也好艱難也罷,神聖也好認真也罷,我其實都衷心敬佩到了妒忌的地步。唯自己的性格與能力做不到,只好繼續把頭埋在輕佻的沙堆裡。
你說得對,確實艱難。更可怕的是,一步比一步艱難。好不容易完成了《龍頭鳳尾》的第一部曲,她馬上召喚我跨出另一步,而且立志比前一個腳印走得更精采更燦爛。無奈的是,基於跟杜琪峰合作的理由,我必須跳過計畫中的第二部曲,直接從第三部曲著手去寫,完成以後,再倒回來處理第二部。《龍》寫的是1936-1945年間的香港故事,第二部要處理1945-1967年,第三部是1967-1982年。依我的軟弱意志而言,若真能全部完成,不能不算是奇蹟。
那將是何年何月?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繼續寫就是了。反正,有了一些年紀,可做和想做的事情其實沒有太多。艱難便艱難吧,輕佻了大半輩子,總得換副態度面對人世了。老來艱難自成樂,只能如此,只好如此。
嘿,老友,讓我再輕佻一下:你上一段的字數寫太多了!只剩下五百字版位空間,令我寫得不夠過癮。而這,已是最後一篇相對論,你說,該怎麼辦?你欠了我。香港江湖片裡的金句對白是「出來混,欠了總得還」。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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