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劫下誕生的非裔美國文學注定是一種抗爭的文學。黑奴不幸身陷的園坵世界原本就是一個奴與主、黑與白涇渭分明的世界……非裔美國文學自誕生之日始,彷彿就是為了踰越這樣的藩籬。因此這也是一種必要的文學,一種隱含解放意義的文學,對美國其他弱勢族裔的文學尤其具有啟發。
《自由之心》對日後黑奴解放運動造成不小影響
深夜飛往倫敦的航班裡,除了零星的個人閱讀燈外,機艙內一片漆黑。有的乘客入睡了,有的在看書,有的盯著前座椅背上的螢幕觀賞娛樂節目。機聲轟隆,我無法入眠,正在重看一部電影:《自由之心》(Twelve Years a Slave)。影片把我帶回到一百七十多年前的美國社會。電影的同名原著作者所羅門.諾瑟普(Solomon Northup)生於紐約,不僅通文墨,還懂音律,是位小提琴手自由黑人。1841年不幸在華盛頓市遭到綁架,在美國南方輾轉被售為奴。經過十二年的奮鬥,最後幸賴北方友人拯救才重見天日。諾瑟普重獲自由後即與人合作撰寫此書,1853年初版,距史滔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抨擊蓄奴制度的小說《湯姆叔叔的小木屋》(Uncle Tom’s Cabin)面世只隔一年,諾瑟普還因此將其著作獻給史滔夫人。《自由之心》初版就賣出三萬多冊,而且多次重印,成為當時的暢銷書,在輿論上對日後的黑奴解放運動造成不小的影響。此書後來不知何故銷聲匿跡竟達百年之久,不過在諾瑟普的後人家中一直藏有此書。家住紐約州雪城(Syracuse)的克雷登.亞當斯(Clayton Adams)上大學之後,曾經在歷史書中見到諾瑟普這個名字,有一年寒假他回到雪城,在冬夜裡讀到家中這本藏書,書中所敘令他動容,竟至無法釋卷,讀後他忍不住號啕大哭——亞當斯正是諾瑟普的後人,他的第四代玄孫。
《自由之心》的主要情節在敘述諾瑟普被賣到路易斯安那州棉花田的種種遭遇,在為奴十二年的日子中,他像物品那樣數易其主,受盡凌虐,飽經折磨,書中各節見證了蓄奴制度的殘酷、邪惡及不人道。其實類似的事證與敘述在美國的黑奴自述(slave narrative)中所見多是。
血淚斑斑的《根》 被批評家視為實構小說
四十年前,非裔美國作家阿勒斯.海利(Alex Haley)出版了一部引發不少筆墨是非的小說:《根:一個美國家族的傳奇》(Roots: The Saga of an American Family, 1976)。小說出版後膾炙人口,暢銷一時,尤其被改編為電視連續劇之後,引發非裔美國人對自身家族與族裔歷史的興趣,還激起一陣不小的尋根熱。海利此書走紅不久卻被人以剽竊告發,後來以庭外和解結案。海利不認為他寫的是純粹虛構的小說,他看過不少檔案,跑過不少圖書館,在費心費時研究與考證之餘,才勉強重建了他的家族系譜。正因為如此,有的批評家不以虛構(fiction)描述海利這部作品,而將之稱為實構(faction)——以事實建構的小說。
《根》寫的是一位非洲年輕人與其後人如何在北美蓄奴制度下奮鬥存活的故事。黑奴的非人生活血淚斑斑,書不盡書,小說固然感人,透過電視螢幕,其情節更是撼動人心。《根》的最早背景是十八世紀的非洲,主角昆達.肯特(Kunta Kinte)是位甘比亞的曼丁卡族(Mandinka)青年,在參加部族的成年禮時不幸為奴隸販子捕獲。成群結隊的奴隸販子在非洲大陸獵捕黑人,就彷如狩獵追捕野獸那樣。昆達.肯特就這樣手腳上了鐐銬,被囚禁在運奴船上,航經俗稱為「中央航道」(Middle Passage)的海路,被押送到美國南方,不僅失去自由,更且失去親人,失去土地,失去部族,失去宗教,失去文化,失去語言,莫名其妙地被迫陷入一無所有的生存絕境,面對難以名狀的人間浩劫,叫天不應,呼地不聞。在經過中央航道途中,不少像昆達.肯特那樣的非洲人因惡劣的衛生條件無法活著抵達北美彼岸。有幸活過來的則隨即被賣到莊園中淪為奴隸,在白人的蓄奴經濟中苟活下去。《根》讓非裔美國人重新挖掘祖先的悲慘過去,也喚起某些美國白人重溫美國歷史醜惡的一頁,正視其祖輩先人犯下的滔天罪孽。《根》雖然是一部小說,但是它所紹續的正是上述黑奴自述的傳統。
黑奴自述是美國歷史上 最顛覆性的文類
美國的蓄奴制度向被視為一種怪異建制(a peculiar institution)。有關蓄奴制度的著述汗牛充棟,依美國歷史學者菲立普.莫根(Philip D. Morgan)的說法,在歐洲強權擴大其對美洲的殖民之後,尤其在十八、十九世紀,數以千萬計的撒哈拉非洲的黑人經由跨大西洋貿易,被販賣到歐洲各國的美洲殖民地,淪為農奴與家奴,棉花田、甘蔗田、菸草田等處處可見黑奴被迫勞動的身影。他們是維繫新世界園坵生產與經濟制度的主要勞動力。從十六世紀到十九世紀初,大約有九百萬非洲黑奴被販售到新世界來,而同一時期自歐洲移民到北美洲的白人也只不過約三百萬人。這些橫遭剝奪自由,備受奴役,過著非人生活的黑奴在農田與莊園勞動之餘,卻也留下豐碩的文學傳統。許多非裔美國批評家與文學史學者皆曾指出,非裔美國文學傳統以黑奴自述為濫觴。黑奴自述不僅是非裔美國文學的活水源頭,也是世界文學史上少見的現象。非裔美國批評家蓋慈(Henry Louis Gates, Jr.)問得好:「文學傳統還有比這更奇特的起源嗎?」在黑奴自述的影響之下,自傳在非裔美國文學中形成龐大的傳統——除了美國內戰前後所留下的數量可觀的黑奴自述之外,幾乎所有重要的非裔美國作家與名人都有自傳面世。最近的著名例子當然是歐巴馬擔任總統前所出版的兩部自傳。黑奴自述可以說是美國歷史上最富於顛覆性的文類,蓋慈謂之為反文類(countergenre),我在別的場合曾將之描述為「最能體現文學與社會典制之間的文學類型」。黑奴自述在美國內戰前三、四十年即廣為流行,在廢奴運動中擔負起推波助瀾的歷史任務,不但是美國黑人政治與社會鬥爭的最早場域,也是黑人在新世界自我再現的踐行活動。
在美國內戰之前,黑奴自述的作者多屬逃往北方的奴隸,他們或親自寫下其經歷,或口述其生平遭遇並由同情廢奴運動者代筆。而在南方惡劣的勞動環境中,黑奴與其後人還意外地發展出獨特的口述文學(orature)。最早的口述形式主要為黑奴的勞動歌謠,之後還出現了如我們所熟知的靈歌、黑人牧師的講道詞、牧師與會眾之間的「呼叫與回應」(call and response)、街頭孩子的叫陣對罵(the dozens),甚至還有南方黑人社區所常見的廊前閒聊(the porch talk),乃至於日後流行全球的藍調、饒舌歌曲等。少了這麼龐大的口述傳統,非裔美國文學的面貌將大為失色。哈佛大學的黑人文化史學者霍金思(Nathan Irvin Huggins)表示,「口述傳統把街頭孩子、民俗牧師、藍調歌者及爵士樂手緊緊地連繫在一起」。有的批評家甚至認為,口述傳統才是非裔美國文學真正的大傳統(the Great Tradition),才是有別於白人的書寫傳統的重要類型。
天地勢必從根動搖!
在浩劫下誕生的非裔美國文學注定是一種抗爭的文學——或者我所說的踰越的文學。黑奴不幸身陷的園坵世界原本就是一個奴與主、黑與白涇渭分明的世界,對白人奴隸主而言,這樣的世界其實是建立在所謂的「自然秩序」上的。非裔美國作家鮑爾溫(James Baldwin)即曾指出,「黑人的作用就像一顆固定的星辰、一根不可移動的支柱:一旦他離開他的位置,天地勢必從根動搖」。非裔美國文學自誕生之日始,彷彿就是為了踰越這樣的藩籬,動搖這樣的自然秩序;除了在蓄奴時代要顛覆園坵經濟的種種支配性規範,在內戰結束、黑奴獲得自由之後,還要繼續反抗與批判美國社會中各種有形或無形的歧視性安排。因此這也是一種必要的文學,一種隱含解放意義的文學,對美國其他弱勢族裔的文學尤其具有啟發價值。
就在漆黑的機艙裡,對著眼前螢幕上電影《自由之心》晃動的影像,我想起自己還能背上幾節的一首黑人靈歌〈下去,摩西〉(“Go Down, Moses”),其部分歌詞是這樣的:
下去,摩西走下埃及地
告訴昏老的法老王
讓我的同胞離去。
當以色列仍在埃及地
讓我的同胞離去
他們受盡壓迫,無法站立
讓我的同胞離去
下去,摩西
走下埃及地
告訴昏老的法老王
「讓我的同胞離去。」
「主如是說,」勇敢的摩西說道,
「讓我的同胞離去;
否則我會將你們的頭胎嬰兒擊斃
讓我的同胞離去。」
我記憶中的〈下去,摩西〉全長共有七節,不過光憑上錄四節即不難看出,此靈歌典出《舊約.出埃及記》,指涉的是猶太奴隸抗暴與追求自由的故事,詞義淺顯,內容若與黑奴的悲慘境遇對照,其政治寓意一覽無遺。整首靈歌吟唱的是失去家園與親人的痛苦,毫不掩飾地控訴奴隸主的無情剝削與迫害。
少年時代我讀過一本小說,書名《黑奴籲天錄》,以文言敘述,我讀得似懂非懂。及長重讀這本小說,才知道就是後來我們所熟知的《湯姆叔叔的小木屋》。1901年(光緒27年)林紓與魏易合譯此書,譯者心有所寄,桐城筆法,感人至深。而《黑奴籲天錄》之為小說譯名,雖與原著書名無涉,不過在我看來,譯名隱含沉痛呼告,反而更準確地道盡黑人在浩劫中欲哭無淚的悲苦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