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困的思想》書影。 衛城出版，圖／取自網路

所謂台灣人是什麼？能不能把自己變成不是這樣的台灣人呢？……

七月下旬，跟家族長輩去了趟日本。旅途中走上東京灣跨海公路，在四面環海的人工島海螢暫歇，意外發現此處是電影《正宗哥吉拉》的拍攝場景之一，臨海平台還印上兩個等尺寸的哥吉拉大腳印。這隻雜糅原爆經驗和核能恐懼化身的怪獸哥吉拉，在導演庵野秀明的詮釋裡，也成了二戰後美日結盟政治脆危關係的象徵。當片中的哥吉拉虐爆東京，完敗的日本政府無計可施，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則決議對日本施放核武，以求滅絕哥吉拉。這當然是歷史的嘲弄：哥吉拉正是人類從核分裂技術偶然造出的輻射怪物，而今卻又將引來第三次原爆。基於禮貌，就此打住不爆雷。但電影種種情節，讓我不禁聯想：若是哥吉拉出現在台北，台灣又將如何？這個過於虛構的假設，或許可以從吳叡人的《受困的思想》望見顯影。

現實的困獸

在吳叡人的描寫下，台灣於外是身處在複數帝國的衝突夾縫，是主權民族國家中被排除的未完成國家，也是東亞地緣政治結構下的賤民；台灣於內，則疊層並列著多重殖民史、追求國家正常化和民主自由的進程。如此的背景格局，催生了台灣民族主義和台灣人認同，卻又被禁止完成；身為賤民的台灣沒有出路，只能從自身的處境，盡可能向外理解、結盟國際間的其他賤民，同時謹慎應對內在的族群、階級和記憶矛盾，讓住民以日常的私人生活對公共生活投票，融造一尊重多元、自主，且邊界可時時修訂擴充的「台灣民族」。

這意味著台灣民族必須揮別各種諸如血緣或文化等本質式的民族建構和神話，不讓單一族群壟斷歷史記憶，讓所有偶然、自願與非自願因素聚集到此的人們，彼此信任，以我們生活的公共空間為出發點，去思考和尋找什麼才是共同生活的基本共識，而我們又該怎樣造就由下往上延展而出的強韌連帶意識。這種公民的民族主義的組成，不同於十九世紀以來的民族國家形態。過去的民族國家以至高權威塑造統一的國家認同、規畫國族邊界，而不免對內部的異質存在施以暴力、壓抑乃至於殖民；吳叡人提出的台灣民族圖像，則異質並存、多元共構，充分意識到自身的位置、賤民的身分，以及被迫向善的道路。這誠然是高貴的夢想──因為截至目前為止的台灣，依然是現實政治的困獸，深陷在難以撼動的結構位置，也尚未實踐內部族群間的平等互信。

所以我猜測，要是哥吉拉上岸痛擊台北，台灣必然無力抵擋，帝國強權勢必介入主宰一切，作為帝國的碎片、永恆的賤民，這是可以輕易想見的結局。然而當哥吉拉暴走摧毀台灣，也未嘗不是另一種廣島原爆式的，一刀切開之前之後的歸零重生契機。

作為潛文本的台灣札記

書中探討大江健三郎《廣島札記》和《沖繩札記》的〈最高貴的痛苦〉，與其說是文學評論，不如說，吳叡人是藉著談論大江，寫著自己的「台灣札記」。在他看來，大江兩部札記，是一場迂迴的道德旅程：從日本列島核心的廣島覺醒到絕對之惡，也從中認識到惡所激發的善，接著行至充滿拒絕的沖繩，再認識到另一層身為加害者的惡。吳叡人細緻詮解了大江的思路和體悟，同時批判著大江過度理念化的道德世界的追求。廣島和沖繩，體現著日本人的兩面性。廣島的原爆地獄，讓日本人成為表面的戰爭受害者，卻也不可抹除日本發動戰爭的罪孽；近代沖繩遭到日本侵略、併吞的歷史，則映照出日本人的加害身分。如果加害是惡，受害卻不必然就是善。因此，吳叡人行文數次引述大江的疑惑：「所謂日本人是什麼？能不能把自己變成不是這樣的日本人呢？」幾乎也可轉而反思：「所謂台灣人是什麼？能不能把自己變成不是這樣的台灣人呢？」

「沖繩─日本」指涉著「台灣─中國」（甚或延伸為更本土的「蘭嶼─台灣」）的對位關係，在吳叡人的鋪陳下呼之欲出。理解沖繩何以「拒絕」著日本，即是理解何以台灣要「拒絕」中國、蘭嶼要「拒絕」台灣。外部連繫著內部，內部也牽動著外部。因此，要保有台灣的自主，必然要面對的是現實政治操弄下的悲劇和抵抗，一如沖繩人不停衝撞著日本的結界，追求琉球獨立。然而即使獨立建國，不表示就能揮別賤民身分。只要繼續身處在複數帝國強權的共同邊陲，被迫犧牲的威脅陰影永遠都會籠罩。除非台灣能從現實的困獸自體演化成另類哥吉拉，藉著內部公民社會的力量連結世界，獨立自主，放棄依賴強權也不參與權力競逐的政治遊戲。但現實畢竟不是電影，於是我們終究得回到作者務實的建議：盡可能實現公民的民族主義，盡力實踐台灣民族的願景。

整部《受困的思想》反覆述說著台灣在知識和政治地圖的缺位。或許台灣曾靠著經濟繁榮短暫浮現於世界，卻從未在帝國夾擊中突圍，亦不曾透過深刻反思自身的存在困境，重繪知識的地景。書名的副標「台灣重返世界」，一方面透露作者企圖站在思考的制高點俯瞰世界、比較歷史的切入角度，一方面則凸顯作者的論述雄心。

整趟日本旅行途中，我時時翻讀此書，儘管佩服，總覺得還有哪裡稍嫌不滿足。這個細微的感受跟著我抵達千葉房總半島的最南端。過夜的老旅館交誼廳放著驚人藏書，翻看之餘，發現架上有本文化人類學家山口昌男的巨作《「敗者」の精神史》。以我的破爛日文，不用花太多時間判斷，即能知曉山口此書的用功之深、論述體系之恢宏。他開頭即從明治時期的摩登場景百貨店切入，敘述三越百貨如何從日式和服店演變，同時轉化了和洋融合的文化內涵，一路疏理至大正時期的日本，全書充滿複雜的人和行動，旁及政治、思想、文學和出版等等。我放下山口的書，重新打開《受困的思想》，深深覺得作者目前交出這本十餘年來的論文集結恐怕還不夠讓「台灣重返世界」。所以更加期待作者不只是停留在描述困境、提出綱要式的歷史解釋，而是要像山口那般細密地寫出變動時代的繁複面貌和層次，書名甚至都準備好了：賤民的精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