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如恆
他可能娶上一個凡俗女子,活一輩子的懊悔。成為一個沒有什麼生平與情節的畫家,只有畫筆和畫。她坐在二十九幅畫中間,以沒有表情著稱。沒有一個帶笑容。正面或側面,她什麼都不是,水果靜物都比她還臉譜化、富於表情。畫家把她中分的頭髮畫得如對開的一扇門。她的坐像,如一幅座右銘「吾人日夜行住坐臥,皆須至誠恭敬」。她遠如一棵在遠方圓錐形的深色樹。難說出畫布隔開的兩人是否相愛。
成為他的妻子前,她不善言語,一逕坐在書肆,細細用木柄錐子鑽孔、穿針引線、繃緊、縫製與黏合。二十多步驟裝釘一部書,步步無誤,無步可退,沒得追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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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和杯子講話。和蘋果講話。杯,汝來前!瓶,傾覆!汝等各依位坐。瓶竭與囊空,方能貯滿悲哀。把蘋果自畫上摘下,拈在手中,幻變無常,盯它二十四小時都不厭倦。許多年後,人才驚覺,這個獨特的畫家,他的一只蘋果,就足以讓整個畫廊震驚。
手握著一大把畫筆的孤寂人物,微傾身,在畫布上一筆一筆慢慢精細描繪,他說:「如果你有廣大的群眾來看你,是一種榮耀。如果只有一小撮人拉開護窗板來看你,榮耀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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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長長裙裾垂地,經畫家身邊,一絲碰觸與聲音也不允,彷彿不具實體。那風也並不和畫筆相識。最後一幅畫,畫下她的背立圖。她在護窗板前望海,一根自私的骨頭都沒有,純潔無瑕的衣褶在身後起皺,如細浪迎風。桅杆在她髮際輕移。苦苦追尋的雲朵,終於形成一張獨特的臉。在這之前,那朵雲是一滴巨大的淚。
她曾在河邊浣衣,頰若朝霞。衣服還浸在水裡,她身後站了孩子。她的面容逐漸埋在她的背影裡。人怎能逃逸時光。越多的生活細節湧現,渺小者愈趨偉大,偉大者愈趨渺小。她走了出去。不是消失在門外的黯淡裡,而是消失在懾人的光華中。難道是,愛,降臨了。
三十年廝守,三十年歲月究竟去了哪裡。她在屋內來來回回,不知何時,她竟走出了他的生命。他初次感覺這是最不寒而慄的八月。舊家門巷,本地風光依然。身邊的人自來自去的走,他卻找不到傘店。他未看到有人撐傘,難道,這雨,是下在他的心裡。
是智取的愛
「這位女士,不屑服飾之細,所服,數年不易。其草冠敝頂,戴之如故,髮長盡剪短之,蓬首一兩年矣。」既負盛名之累,他的日記書信將於日後公開,字斟句酌,不可不慎,唯讀者仍不免多加附會遐想。舊檔只餘一張黑白照片,她衣冠似雪,在夏日與他及妻兒同攝於草地,歡迎遠客的造訪。「真是榮幸見到你可愛之極的妻子」,當風漲滿,她身後所居的小屋活如呼吸一般起伏有致。
負笈留洋所遇的第一位洋女士。她敏事好學,與眾不同。與她沿湖偕行,恣意隨想,話書籍、話思想、話天下事,絕妙的奔放經驗,簡直讓他忘卻異國街道,青石塊鋪得陌生,完全不合乎他步履的高低長短。絕佳的理性伴侶,他卻幾乎從無擁她入懷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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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似乎是在黑暗中摸索寫出的一張薄箋。信寫好,字小箋滿,有光有影,若晦若明。寫得太真,沒有寄出:
我現所居的老屋,外面看起來很小,裡面感覺卻是大的。低低的天花板為了邀請你坐下來沉思於中。六十年後,留在屋裡的每一樣物品皆好端端如初,彷彿我的雙親剛好在某個下午外出。
你獨自來了,讓我喜極而泣。解帶落地的衣裳讓我羞於自己的不夠美。我的鎖骨甚至可說是醜。我無法避開你在黑暗裡灼熱發光的雙眸。你的一絲一縷目光,到任何地方,我都將帶上。
我願意全職在這個圖書館奉獻所有的工作熱望。我喜歡校園裡溢滿我的家族影子,日日與圖書卡片為伍,這是恩賜,我找到最恬適的歸屬。
上次我在信上向你提過的那樁事,我已拒絕。我這個年齡得到的求婚不過是一紙合同。我厭恨平庸。我的人生旅程不值得因之改變。
院落裡的薄荷一葉,隨信奉上,自遠方經過長途的旅行,你的女兒還會嗅出它的芬芳嗎?贈給她,當一封沒有字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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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行記載就足,這位受人敬愛的女士二十二年圖館生涯中,藏書自7300冊增至17200冊,受惠師生無數。退休後,她整裝去了巴比多島,躲過幾個新英格蘭的冬天。她喜愛島上的物價廉宜,喜愛島與海岸的豐富對話。而記憶如島,越是延伸,海岸線越是迤邐。她開始盤算盡可能多的,堪稱一筆富厚的餘錢,連同捆好一束束拆過封又平整如故的信件,寄贈遠方的紀念基金會。箋上淡淡數字,在這位對國土文化有宏偉影響的學者尊前,我僅是有幸成為,他的受信人。
他已不在人世,即使腦裡有序幕,她也不欲再開啟。摘下夾鼻眼鏡,她今後的一切開銷規畫開始算數,就算整個夏天,只採辦一朵薔薇,也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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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返故居,河底結了冰的歌聲,到次年春水溶溶時,再度琮琤。
有歌聲清揚,你可記得那片檸檬花開的土地?
那裡的檸檬大得像足球。那裡的陽光是薑汁啤酒色。橄欖樹正慘遭蟲害,晨曦的鴿子依然飛出尋找和平的橄欖枝。
機場提款機故障,洗手間停水,詢問台無人。反資本主義者示威。車子放火,警察遭毆。次一星期,全城垃圾阻街。懇賜些海綿、清潔劑、抹布、掃帚來掃蕩大街,重建秩序吧。官僚舊政府沒有直線,老是拐彎抹角。哀哀新政府,製造出直線條吧。焉知那一年夏天熱浪來襲,連月光都熱,歪曲了青石路面的斑馬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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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暴後十六公里外的郊區躺了一頭死豬,四隻蹄旁躺著四枚催淚彈筒。地上潑漆寫了領導者名字與安息。記者拍下小方照放在報端,宛如裝置藝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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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工地挖出遺骸,圍桌而觀的考古學家數月後宣稱,它曾遭石擊,曾骨折,曾被烹煮,面朝上,在陶鍋,在炭火,被剁斷,好配合陶鍋形狀,啊,那骨髓甚至被掏空吮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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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年牢獄,他出監第一刻,跪到石礫地,親吻毒品國王的墓碑。想洗心革面,他卻難忘懷惡貫滿盈的豪華路。古柯鹼運毒、謀殺、恐嚇、綁架,那磁吸般魔力教嗦殺死250或300人。何須詳計其數。戰爭不分敵我,總有無辜者喪生。無論生辰或忌日,國王墓前總有人前往,幽幽繁花綻放滿地。刀光劍影是他的天堂,人說他似神,才敢如此恨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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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墓樹如拱,嘉樹在墓園裡盡情生長,畫家、音樂家咸來此地尋覓靈感。智慧之鳥,那喜來此擇枝結巢,臉龐270度「我見人間多傷悲」的貓頭鷹,張翼正降落在畫家畫布上的十字碑端。音樂家則在日記寫道「今天我在墓園拾到可能是詩人的一枝墨水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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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不驚嘆,以永恆之城為名,以神諭為名,那片檸檬花開的土地,失去這許多美,卻還保持這許多美!
有人說,記憶是為了淡忘
譬如有人,一人專憶,一人專忘
爆破藝術家,火藥是他的水墨。他手持設計圖,遠觀雲起霧湧的天崩地裂,劫灰在半空飛盡,妙不可喻,他說美的和床單上如燃的相愛一般。有感知的餘燼,自可成幅偉構,他指導弟子們蹲地以箸畫灰。看啊,供諸世人眼前,生意彌滿,莊嚴無盡。燃燒啊,他的呼聲欲把人從自己的命運拉出來,跟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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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工作坊中一座座書牆,行腳天下,喚醒芬芳的泥土與感知,他留下的可不是碳足跡。瀛寰蒐書,供參便可,不必一一開卷,朋友皆知,藏書癖聊備是他野心的展演。
任何時刻坐在那裡思索,桌子另一端遠遠對望著,永遠是他平行的童年。記憶必有術,他訴說童年充滿凶兆,從未離開過戰火兵燹、斷垣頹壁。彷彿又是世故的說,童年鄉愁,鐵馬金戈,存他腦子裡的戰爭卻不傷一卒,不損舟糧,裝在密盒,拿來靈感應用,一個靈感如長鍊引發另一個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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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夢遊者夜半披衣,把屋內全數鐘錶擰停,自顧自說,歲月,你不饒人,但看我如何饒恕你。夢遊者,千萬別把他喚醒。在槍林彈雨中,他安然走過,宛如在火車月台等人。
有低語說
聲來耳邊,汝耳往彼聲
卑枝低結子,有低語說「某棵樹,你不能拾它的果。」
天上的聲音來到耳底,能讓所有人都聽得見其深隱的訓誨。最純潔的聖靈啟示只經耳,不經眼。那聲音在耳,是專制者聲,不是慈愛者聲。體驗神的愛,須謙卑與順服。人寧墮落,不廢智慧,用反方向去體驗神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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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墓園返回,音樂家說他睡不著,深信軀體自有的智慧。他先聽見風聲裡有極美的和聲。第一聲擊水的槳,他聽見了起音。把槳沉入水,附耳傾聽,他又聽見了一個主題。
舟行若窮,忽又無際。他想音符化作音樂,像隱藏了百年之久的祕密。音符太多,一件樂器飛向另一件樂器。灼熱的火光像打鐵匠坊,生鏽的銅壺沸騰如鳴笛,刮耳的長槍尖刀,金屬,木槌,掃把,馬牛羊索水草聲,聲聲俱聞。說他的作品是擁抱一切雜燴,震耳欲聾,簡直是摧殘神經,那是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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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聲音自有生命,不屬任何人,聽來像來自她的背後,或隔壁房間,或窗簾後的另個房間。光在地板上粼粼而動。他夢寐,起而尋聲,徐徐秋聲後,忽忽又滿耳夏聲。畫家在晚年繼續畫沒有個人特質的人像。他在教堂鐘樓底下,說欣自悲中來,「從無可逾越的遠方」,才能觀察得到幸福與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