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緒常常從手中晃動的燭光裡,隨著《大悲咒》的吟誦聲,不自覺的飄升至老鷹的高度,鳥瞰午夜林間的步道,有隻巨大的千足昆蟲,昆蟲的頭部,我已然成了師父前方提燈的小居士……
妙莊師很久沒有捎來電話了……
「師父『心道法師』上星期進入山頂密室閉關前特別交代我一項任務,請你到福隆的無生道場,看看那尊被火災高溫火供的緬甸玉佛如何處理,師父想聽聽你的意見。」
第二天一早,我穿過靈鷲山的迷霧、山嵐,直接把車開進已如廢墟的火災現場,外圍通道工字梁鋼架已彎曲變形,東邊窗框框住的湛藍海岸依然美麗,入口兩端可能來自三義的兩尊三百公分以上木雕觀音,其中一尊沒有頭部,同樣已經百分之八十炭化,看起來像準備從工廠運往當代美術館,展出面目全非卻異常靈動的當代藝術。
「兩尊炭化木雕如何整修?」妙莊師遺憾的問著。
「比原來工藝品的狀況更美,不用整理,也無法恢復原狀。」
「放哪裡適合?」
「信徒不會想看到火化而成就的藝術品?」
「放到森林裡,讓菩薩消失在被綠藤轉化的林間,其實放在永和的宗教博物館更恰當。」
淹水的大殿散置幾件刨光已然崩解的墨綠崑崙玉石,有火烤爆炸的裂痕,也比火燒之前更具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概,像回歸東北角海岸蒼勁的岩石調性。
「師父也希望你能一併整修,崑崙石是師父非常喜歡的石頭。」
此時,玉佛仍安詳的盤腿坐在台灣的花蓮白色大理石上,我對這尊經過一千五百多度高溫火供的釋迦牟尼佛特別有感應,它全身華麗的色彩已回歸至黎明將近,黑暗襯映的深層斑斕,玉佛彷彿在火光烈焰幾分鐘裡,已走過兩千五百年的歷史,印證成住壞空,回到本然。
「師父打算把大殿改成禪堂。」這顯然已是師父的洞見,師父請我來似乎想知道自己的答案在弟子的見地中,有哪些世間微觀的差異性。
我內心非常喜悅,師父在他的大事件中想到我的存在,以及我可能的思維,我不只是他的弟子,又或許我為他製作十二公尺高的《天眼門》為靈鷲山坐鎮山頭二十幾年,那對穿透虛空的眼神,我們交集過幾回具有禪味的會心微笑。
心道法師當初看到我《天眼門》的草圖,三秒決定這件幾乎是當代藝術跨界佛門的標誌。
1982年某個啟蒙我繪畫有關的朋友,介紹一位觀音山的法師給我,這位女眾師父需要一位能為他整修一尊高42尺的具足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坐像;當初的製作者是一位宜蘭的畫家,因為他包下的佛像雕塑大工程,由於沒有經驗,留了一堆相當粗糙的「完工」品質,原來的介紹者是同一位先生,而我是來收拾他的爛攤子,即便如此我仍非常珍惜這個機會,一個可以鍛鍊自己的機會,千載難逢的福分。
有將近五年時間,我雙手抓著兩桶各二十五公斤的樹脂,像希臘神話不斷推著石頭上山的那位大力士,每天要走幾千階沿途尚有日據時代留下來觀音造像石碑的上坡步道。
這尊具足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一千隻手包括手中的法器,每隻超過十公尺長的手臂都留下上下兩道十公尺突出的疤痕,連菩薩線條優雅的脖子,也長出奇大的贅肉狀似淋巴腫瘤,要先從這個位置開刀,由於當時未完工的菩薩造像仍是玻璃纖維,包括雙手也要校正不對稱祈禱姿勢,看起來像菩薩給我一件巨大考驗,一宗莊嚴的任務。
觀音山的主峰像一座年代久遠的死火山遺跡,向東的山坳缺口可以鳥瞰大台北盆地,每年農曆六月十九日,我都參與三步一跪一拜進行子夜的朝山,迎接觀世音菩薩的誕生紀念日。
我的思緒常常從手中晃動的燭光裡,隨著《大悲咒》的吟誦聲,不自覺的飄升至老鷹的高度,鳥瞰午夜林間的步道,有隻巨大的千足昆蟲,昆蟲的頭部,我已然成了師父前方提燈的小居士,龍的眼睛,隊伍在某些平常的日子會變成小小的縱隊,我以護法的角色陪師父去印度、西藏布達拉宮、中國敦煌石窟、四大名山及日本四國等地朝聖。
我的工作主要除了幫師父提行李,充當怒目金剛,由於我常流連古蹟,沉迷古物絢爛文化,有時因為拍照而忘了集合時間,給師父找麻煩,然而我相信今生的任務不只是念念佛和一群歐里巴桑在聖地念心經、大悲咒、繞圈圈,我更需要從一位尚在修行的藝術家自覺中,大量吸收宗教文化和當地生活面向的堆積層內,尋找回應自己生命品相進化的大哉問。
玄定師父是我第一個重量級貴人,等同我出世的母親,他把我帶到世界各地,並不為我說法,他更信任我只是沉默的工作者,也喜歡我這位偶爾充當第二順位的臨時司機,有一次我因為聽到大水泥包工正準備拓寬一條通往硬漢嶺,有原始巨大槭樹的小道,那時我還不知自己的輕重,開口建議。
「師父您千萬要留下這麼美麗的大自然資產。」
「把你的工作做好,別管!」第一次被師父當頭棒喝,顯然我碰到師父的斷掌紋或逆麟,她是開拓者,但這種遺憾將使我更在乎未來以何種謙卑的態度「在自己的土地上跳舞」(註)。
大約1988年前後某天,凌雲禪寺後山那座猶如大鵬鳥的主山胸口,一塊幾千萬噸大石頭,在豪雨過後,以雷霆萬鈞大崩壞的奔馳態勢,飛來峰的視覺傳達,直接從後牆穿牆而入,把50x40x12公尺的後殿塞爆,以重力加速度,按世間法則牛頓原理,滾石不會在此煞車停住,它會繼續向45度斜坡翻滾而去,前殿後牆手持金鋼杵、十三呎的韋馱護法一剎那間,將被轟入前殿,金鋼杵會先打爛千手佛像最上端的日月手,連同頂上佛的阿彌陀佛,也會被接近隕石般的能量一起帶至山腰的土雞城方向。
玄定師父非常悲傷,因為那尊一百多年前的泥塑四十二隻手準提菩薩被壓在石頭裡,包括兩尊七、八十年老師傅漆布脫胎的觀世音和大勢至菩薩,我寧可相信千萬噸的落石是被泥菩薩四十二隻手牢牢抓住,才能解救前殿,背靠牆一尊我製作十三呎的韋馱護法,以及前殿尚未完工的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
「師父,我建議保留這塊歷史性的板塊位移巨石,這是大災難,也是大禮物,在石頭上再復刻一尊準提菩薩,就像印度的阿旃陀石窟或敦煌石窟一樣,絕對是很棒的宗教新遺跡。」
「閉嘴!」
顯然師父無法忍受泥菩薩無法過河,這是第二次的大棒喝,但是我仍相信之前的覺知,三米高準提泥菩薩已完成保住前殿高四十二呎具足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二十一世紀的因緣和任務。
有一天,玄定師父告訴我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要請我拆解翻銅,我請求師父讓我重新再塑四十二呎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泥塑的費用師父不用付,只付翻銅費用,因為無論如何整修原來佛像,就是不夠莊嚴,第三次的請求,師父開心答應,「等重塑翻銅製作好,安裝前再封關換掉佛像。」我戰戰兢兢接下這史無前例的任務,在我三十幾歲左右獲得這份佛主意的恩典,世界上不會有第二次機緣能在大佛未開工點眼之前,重新雕塑一尊四十二呎的佛像取代原來那一尊四十二呎佛像,因此,我知道未來命運不同以往了。
一星期後,妙莊師通知,心道師父從1997年我製作的十一面觀音塔底密室出關,要見我,心道師父非常有溫度的站在廢墟般的從前大殿,他略胖的紅色非典型密教身影,笑容出奇的自在,沒有一點受災戶的滄桑感,雙手溫潤柔軟帶著愉悅的力度讓我接觸他的覲見,有一段約莫一場如夢的時間,我和心道師父踮著腳,像在淹水的舞台排演一場火燒金山寺的退場機制。
「呵呵,就依你的想法,把二千五百年前的釋迦牟尼佛找出來,佛像、崑崙石黏合後仍保留被火薰陶的調性,比修復的骨董再還原一點粗糙的痕跡,有歷史的時間條碼鑲在表層礦物質裡,手觸摸時的質感仍然喜悅,安詳得近乎涅槃的神采。」
一股圖畫般的山霧,從略彎沒有玻璃的大窗台飄進來,幾道陽光依約穿過宗教的斷垣殘壁。
心道師父看似隨手從潮濕的地板上拾起兩片切開的鋼鐵水管殘件,笑呵呵的傳到我的雙手手心上。
「楊柏林,後續有許多工作要請你幫忙。」
這兩片內建有鏤紋的鐵片,是我一輩子收到最有禪宗境界的禮物。
兩片鐵就放在我工作室鍛鐵玄關大門旁邊,一尊石雕老地藏王菩薩的左翼入口平台,我怎麼組合擺設,它都像一件可以放大到三層樓高的景觀藝術小模型,即使設置在風暴中的沙灘,或山坡安靜的草原,都很當代。
●註:《在自己的土地上跳舞》為楊柏林當代不鏽鋼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