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民創造自由民主》書影。 圖/大塊文化提供
村上龍去年在台出版小說集《55歲開始的Hello Life》,細筆描寫進入人生下半場的幾篇個案,看他們怎麼跟老後的慾望、病痛周旋,充滿落日餘暉的微溫,沙漏正踩在時光的尖端,指向終點。有別於這類普通老年的呈顯,村上龍新近這部長篇小說《老人恐怖分子》則充滿怒火。小說中出現的老人幾無弱者,七老八十卻異常健康、頭腦清晰,擁有優越的資產和地位,且能堅毅執行恐怖攻擊的計畫。
這批老人恐怖分子的目標是將日本「歸零」,爆破現有的病弱國家體制,讓它重返二戰後的廢墟起點,凝聚全體國民,再次打造美麗新國度。這樣的狂想,村上龍早在先前的《希望之國》就讓輟學的國中生擘劃出獨立自主的國中之國,只是這次換成了更血腥、暴烈的老年人。
憤怒的老伯
小說虛構的2018年,透過一個中年失業的落魄記者之眼,敘述東京接連發生NHK電視台大廳爆炸案、割草機無差別殺人案、新宿電影院毒氣炸彈攻擊案的慘況,而這些事件背後,全都與一群老人有關。情節主軸就在衰尾記者逐一追查、拼湊線索中,漸次開展,其間不斷穿插小說家對世代差異的對比和思考。尤其明顯的是,所有登場的中年人和年輕人角色在生理和心理層面皆比老人孱弱,魯蛇主角動不動就吞抗憂鬱藥和鎮靜劑,以紓緩目睹慘劇的恐慌和無盡的挫敗感。
小說中有個老心理醫生對主角說:「就老人而言,弱者無法成為老人。衰老就足以證明夠堅強。從前尤其如此。」這是歷史發展進程顯而易見的道理,只是在現今醫學、衛生環境大大提升的狀態下,逐漸被消除。而今老年人的存在日益卑汙,不僅常困於病痛煩惱,不小心還會淪為世代戰爭的箭靶。接著老醫生又說:「我下定了決心,自己變成老年人之後,也絕對不要不分青紅皂白地批判或否定年輕族群的想法或文化。但是,我察覺到了這種年輕人占優勢的前提,或許不適用於資源枯竭,國家沒有順利地進行資源重新分配,年輕族群成為其犧牲品的時代。」
這段話或許提點了老人們為何要以殘暴的手段,攻擊普通百姓──這個國家不被擊垮的話,既有資源就不可能重新排序、分配。這群老人恐怖分子,大概是想在上帝回收他們之前,好好幹一票,抱著打消歷史債務的期望,暴力地留下一個純情的新開端。但這個時代的悲哀在於,你不可能完全獨立自主解決自身的問題,總有千絲萬縷的外力要介入,初衷老是被扭曲,抗爭成了反覆發作的癥狀。矯枉過正的老人與脆弱鬱悶的青年,籠罩在同一片天空下,無所遁逃。然而關於時代的病,美國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的長篇小說《純真》則給出另一種診斷。
暴民創造自由民主
法蘭岑自稱不寫短篇小說,因為他對世界有太多話要說,非得有一大本書的容量才能裝盛那些錯綜複雜、彼此對立的想法。對應到他的小說作品,讀者可以感受到每個角色的血肉和情緒,從來只有更糾結,而沒有一絲簡化。他總在挖掘著身在美國、生在這樣的時代,形塑生活面貌的驅力到底從何而來。有時根源甚至要上溯到美國誕生初期。
美國史家拉迪斯.羅素寫作《暴民創造自由民主》,一反正統史學重視政治、軍事、經濟變革,以酒鬼、妓女、奴隸、白人廢物、黑幫、不良少年、同志為平衡報導的主要對象,論述他們如何透過「暴民」(恐怖分子的別稱)的形象和行為,塑造美國社會和歷史。建立美國的國父們,意圖打造的是人民都住在農場上、過著勤儉生活的純真國度,卻被十九世紀以來挾著市場經濟大興的暴民一次次衝撞、修改。全書反覆論證的,即是各種領域的暴民為了爭取自身權益和自由,不惜與政府公權力爭鬥,不怕造成他人困擾,才有今日人們享有的種種自由和選擇空間。這是兩種力量的恆常對決,一邊是國家機器透過各種管道傳輸「鞏固良好社會秩序」的控制思維,一邊是個體跳脫社會枷鎖起身對抗的解放作為。儘管大多數時候不過是想爭取消費、娛樂的空間,自由卻在兩者漫長攻守的協商過程中,逐漸拓展開來。
然而面對消費至上、物慾橫流的今日美國,法蘭岑就像個恐怖分子,以一本本厚重的小說炸開華美的假象。因此他的每部小說都是美國的當代史。他深知簡單的提問只會引來簡便的答案,每本小說總要以繁複的篇幅來逼問出深刻的解釋。法蘭岑這回透過本名「純真」的女主角,演繹出我們如何可能在這個複雜、快速的時代中安身立命。父不詳的純真像是隨處可見的年輕人,大學畢業後背著沉重學貸,做著沒錢也看不見前景的工作,為了溫飽窮忙,周遭沒有一件值得開心的事。然而網路改變了一切,她遇上一個同時身兼網路名人和恐怖分子的中年熟男,小說就在善於調度組織的法蘭岑手中,凌空起飛,拉開冷戰時期的東德往事、網路時代的躁鬱與憂慮,絞入一個個人背負的祕密與命運。小說辯證著網際網路的開放、透明,有時引出的是更大的封閉、黑暗。現實生活和想像世界之間出現了虛擬空間的夾層,卻不見得可以讓浮游其中的人,過得更加自由自在。
讀著法蘭岑筆下的純真故事,居然希望起她能讀到村上龍小說的老醫生這番話:「如今是一個活著非常辛苦的時代。你至今很努力,也沒有對自己撒謊。這種人格外辛苦。你看一看身邊,盡是糟糕的事,盡是差勁的人。大家的內心都很混亂。」也告訴她:「焦慮和怒氣在自己心中持續累積,唯獨不安宛如泉水般從內心湧出,因為一個不小心就寂寞得要死、感到悲傷,或者想要破壞什麼。如今啊,這種情形絕非異常。」因為純真必得經過煎熬試煉,才顯得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