蹺家 圖/大裘米
當母親從溪邊浣衣回來,看到熄滅的爐火,二話不說,轉身就抽起竹掃把,我見狀拔腿就跑……
父親跑掉後的日子
民國五十四年,我國小三年級,父親跑掉了,我們一家六個小孩,兩個哥哥繼續讀書,兩個姊姊被送去工作,我得內外兼顧。那時,母親主要的收入是幫人洗衣,平日由我去每戶人家拿待洗衣物,每天來回走上兩小時;屋裡沒自來水,要去一百公尺外的鄰家提水,早晚各提滿一缸。此外,還有數不盡、做不完的家務,統統算在我身上,到了周末更要去溪邊幫母親洗衣。
每逢周五晚上,母親會再三叮嚀:「下課後到溪邊幫忙。」因此,周六一下課,我便飢腸轆轆地到溪邊接替她。通常母親已將大件衣物處理完畢,剩下小件的就是我的。然而,夏天溪邊既無樹蔭,也沒有任何遮蔽物,太陽經常曬得臂膀發疼,但也無可奈何,只能到跳進溪裡泡個水,暫緩疼痛;到了冬天,烈日走了,寒風來了,呼呼吹裂了唇,也吹痛臉頰。
儘管不分寒暑地努力工作,卻似乎未能改善家裡的經濟,母親的脾氣也愈來愈壞。一日,母親用爐子煮飯,叫我拿扇子搧,可任憑我使盡力氣搖搧,那火還是逐漸熄滅。當母親從溪邊浣衣回來,看到熄滅的爐火,二話不說,轉身就抽起竹掃把,我見狀拔腿就跑。
兩個沒吃飯的母女,原本餓得有氣無力,但為鞭打女兒,母親變得勇猛十足,邁步狂追;一百五十公分的母親要追一百一十公分瘦小女兒原是輕而易舉,可我不想皮開肉綻,總選小巷子鑽,在她伸手抓來時衝進另一條巷弄。驚慌狂亂中不知鑽過幾條小巷,終於避開了母親的追打。
不回家的快樂時光
盛怒下的母親,不站著乖乖讓她毒打一頓,她是沒辦法消氣的。所以我選擇蹺家,避風頭去。
我先去同學家,有個同學母親在大甲鎮瀾宮前賣水果,家裡經常空無一人,只有爛了一半、沒賣出去的香蕉,平鋪在地上。我找了幾條香蕉,爛的部分去掉,好的當午餐,之後又到街上其他同學家走走,晚上再回來賣水果的同學家睡覺。今天這家晃晃,明天那家逛逛,我發現,所有父母都一樣為生活奔波,但他們行有餘力,仍給孩子滿滿的愛,摸摸頭、開開玩笑,或是詢問生活細節,小小動作流露對子女的關愛。而我的母親,在沉重經濟壓力下,臉龐總是憂傷與憤怒。
那些天是我國小最快樂的時光,每天逍遙自在,到處閒晃,只是心中隱隱不安:丟下那麼多工作,母親一個人怎麼辦?
第三天,我決定回家看,站在離家一百公尺處張望。才幾天,母親更瘦了,蓬首垢面。母親看到我,已沒了火氣,「妳還知道回家!」指著灶上碗公,嘴裡不示弱:「妳看,這三天妳不在,我還剩下一碗公稀飯。」
我再度接下所有工作,日子亦如常過去,直到母親又發怒,我再次拔腿狂奔……這樣的戲碼足足到兩年後,我變得更高,母親已追不到我。
那日,我跑到巷口,聽到後頭母親的聲音追來:「不要跑了,我不打妳了。」站在巷口,我想了想,確認剛才聽到的話,從小巷探頭望去,母親站在屋前,手上竹枝垂下,見我探頭,她再說一次:「我不打妳了。」
經過這麼長時間,母親終於不再把這個和她患難與共的女兒推得愈來愈遠,我也結束了蹺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