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苦應該就是這樣:如苦苣,如苦瓜,是一種內斂包容的自苦,點滴在心,毋庸解釋,更不必訴苦……
焦桐:
我很喜歡閱讀你的飲食散文,覺得能在其中咀嚼到東西方文化的思考和探索,興味盎然又長見識。你在《喫東西集》一書中提到法式苦菜代表如苦苣、菊苣,是帶有雋永苦味的葉菜,並創造出多元光譜式的各色風味。最後一段說:「德國浪漫主義有『自苦』傾向,那是精神上的自我深化,真實人生何處不苦?」又說:「苦苣入菜苦後回甘,帶點苦中作樂的雅趣,看似自苦,其實養氣。」
你的飲食書寫,總是透露生命的況味。苦後回甘,這樣的苦帶著戲劇性,和啟發性,想聽你多談談。
楊子葆:
其實我留學法國的許多文化震撼之一,就是飲食中的苦,而最具代表性的,則是濃縮黑咖啡。之前在台灣喝咖啡,即使是沒那麼濃烈的美式咖啡,也往往要加許多糖來平衡苦味,再加許多牛奶或奶精平衡澀味,才能入口;目的只為提神,而非品味。但我周遭法國同學喝濃縮咖啡,絕大部分純的喝,有時候手上拿著一顆方糖,也不丟進杯裡,就沾點咖啡小口啃著吃,一口糖,一口咖啡,享受固體純甜與流體極苦的交互作用;剛到法國時看到這種尋常景象,總在心裡暗嘆:「法國人怎麼這麼能吃苦?」
後來有機會到一家幼稚園見識小朋友的味覺周課程,才發覺這種耐苦、享受苦的本事其來有自:才五歲的小朋友學習認識鹹、甜、酸、苦基本四味,因為這是構成飲食的四個支柱,缺一不可。他們以洋甘菊、龍膽花、苦苣、菊苣和葡萄柚來呈現苦味,除了葡萄柚,其他我統統不認識。偷偷嘗一口洋甘菊水,雖是沖淡了的清苦,對小朋友來說苦味還是滿明顯的,可愛的小臉都皺成一團,苦哇!為什麼這麼小就要吃苦?幼稚園老師居然引用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話語悠悠回答:「『快樂』這個字若不能與悲苦取得平衡,就會失去意義。」
對法國人而言,苦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用不著刻意避開,就像《楚辭.招魂》說的:「大苦鹹酸,辛甘行些。」苦鹹酸辣甜,其實沒有優劣高下,樣樣皆可口。甚至他們還會主動自討苦吃,例如你提到的德國浪漫主義。
我們對於西方「浪漫」這個詞實有很深的誤解,總以為充滿甜蜜、溫馨,其實是苦的,最有名是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中鑽牛角尖式地自陷與自苦。法國人卻喜歡這味,據說拿破崙一共重讀了《少年維特的煩惱》七遍,愛不釋手。歌德的名言:「我愛你,與你何干?」一看就苦,像洋甘菊、龍膽花、苦苣、菊苣一樣的苦。
台灣苦瓜是本地苦滋味的代表,你《蔬果歲時記》裡寫道:「年輕時總是畏苦,這種條件反射往往要到中年以後,才慢慢能欣賞苦瓜之苦,期間歷經了人生的風浪,被生活反覆折磨過,欲說還休,坦然接受,復仔細品味。」心有戚戚。
焦桐:
除了咖啡,飲料中的啤酒也苦,茶葉浸泡過久往往也帶出苦味。那年送焦妻去廣州復大腫瘤醫院住院治療,再趕回台灣,到小姨子家接了么女回木柵已是黃昏,我們直接上貓空,坐在露天茶座品茗,吃厚片吐司,看纜車上山下山,山谷挽留著夕陽餘暉。很想安慰么女別害怕,要先有心理準備,卻不知如何對她開口,只好沉默喝著杯中的鐵觀音。我自己其實很害怕。那茶葉浸泡過久,帶著清楚的苦澀味。
鐵觀音的單寧成分較高,不宜久泡。我歡喜它湯色琥珀,透露綢面豔澤;我歡喜它的厚實、收斂感,入口微澀微酸轉甜,那輕淡的弱果酸,像生活的滋味,很適合我這種淚水尚未流乾的糟老頭飲用。
楊子葆:
我偏愛的西方苦菜是苦苣,這種通體潔白,尾端帶有一抹鮮黃,比利時人稱為「白色黃金」的漂亮蔬菜,偏偏是苦的——這種對比似有深意,也頗有古風,《說文解字》寫道:「苦,大苦,苓也。」苦字拆解,古草也,應該是古時候喚作「苓」的苦菜,古人吃苦苓,現代人則品嘗苦苣。在歐洲,苦苣常被用作沙拉生食,也與肉食、乳酪搭配烘烤做成蔬菜捲,常見搭配的肉類有雞肉、鮭魚、鮪魚,但最有名的是「烤乳酪火腿苦苣捲」,被視為比利時國菜。有趣的是,「烤乳酪火腿苦苣捲」這道菜雖然藉已融化了的乳酪將苦苣與火腿包覆黏結起來,但是融合的只有形式,內涵卻涇渭分明:火腿就是火腿,自有其鹹甜;苦苣就是苦苣,另有一番苦甘;讓我印象深刻。
後來看你寫苦瓜,說又名「君子瓜」,因為「苦己而不苦人」,「與配菜如魚、肉同炒同煮,會令其他食物更有層次,卻不把苦味傳給對方。」突然領悟,美好的苦應該就是這樣,如苦苣,如苦瓜,是一種內斂包容的自苦,點滴在心,毋庸解釋,更不必訴苦。
焦桐:
苦味食物一般富含生物鹼、胺基酸和維生素等,適量食用有益健康;苦瓜、蓮子心、茵陳蒿、苦菊、陳皮、杏仁……都苦,像蓮那麼清芬,蓮子那麼美味,可心中卻藏著苦。黃庭堅說:「蓮心正自苦,食苦何能甘」。日常總是苦中有甘,甘中有苦,這才是真實的人生。
我中年以後才逐漸愛上苦瓜,並非愛它的養生功效,而是滋味。世間諸味以苦味最不討喜,苦瓜之美卻是那清苦滋味,它不像黃連那麼苦,而是嚼苦咽辛後衍生的一種甘味,輕淡不張揚的甜,一種美好的尾韻。
近二十年來流行生機飲食,苦瓜是其中要角,焦妻生前頗信仰生機飲食,逼迫我每天早晨吃五蔬果。我雖則半信半疑,至今仍保持著她規範的習慣,每天早晨出門前,例喝一杯果菜汁,其中的苦瓜味總是最清晰,內斂,深情,善於包容,又堅持自己。
楊子葆:
我覺得苦最美的部分,不在當下,而在於回味。有人問我想念「烤乳酪火腿苦苣捲」嗎?我說,想念。那想辦法找來吃啊。不用了。碰到了,無妨再嘗;碰不到,也沒有遺憾。苦,是一種無可逃避卻也無須追索的生命經驗,就像林婉瑜的〈要求〉:
焦桐:
的確,如元.譚處端所詠:「苦中甘最奇」,苦是前導,跟隨而至的是甘,回來的甘美。苦和酸,都非一般人所易於接受,白居易〈生離別〉藉酸味和苦味,對比出絕望於婚姻,前半段:「食檗不易食梅難,檗能苦兮梅能酸。未如生別之為難,苦在心兮酸在肝。晨雞再鳴殘月沒,征馬連嘶行人出。回看骨肉哭一聲,梅酸檗苦甘如蜜。」相對於人生那麼多的離別和憂愁,苦檗和酸梅都顯得甘甜了。
苦似乎不是一個好字,常用以描述悲傷、哀痛、沮喪等情緒,如佛教四聖諦所揭櫫的「苦諦」。然則若能明白苦,接納苦,就可能超越苦,「離苦得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