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是,透過覘孔突然辨認出一張熟識臉孔。瞧見那目標行止如常,正是平日聊天說笑那副神情,更加令我懷疑對方早已視破我企圖,故作鎮定就想考驗我這個朋友是否下得了手……
1
繁複絢麗,容易討喜;簡明俐落,也能引起不少人注目。
這家咖啡館裝潢很簡單,窗框、牆壁、梁柱、天花板統統漆成黑裡透紅,使得端上茶几的每一杯咖啡或熱茶,在深色背景襯托下,無一不誇張地騰升起裊繞輕煙,彷彿吟唱歌曲或朗誦詩篇。
不管喝菜喝咖啡,甚至只是一杯溫熱開水,那一縷縷絲帶般輕煙,全都變化萬端。有時學張旭揮舞著毛筆寫下狂草,有時宛若樂曲起伏轉折,自岩縫間隙緩緩流瀉。
最驚悚是,偶爾它會突然幻化成張開滿嘴銳利尖牙的怪獸,兇狠吞噬一切,最後連自己也被嚥下肚去。
我想保持冷靜平穩心緒而少喝咖啡,通常喝金棗茶、杏仁茶,仍然覺得自己一直浸泡在味道濃郁的咖啡汁液裡,興奮地尾隨輕煙,心無旁騖地騰空而起,享受那幾分快樂和懵懂的神志。
很多夢幻角色,往往在此一瞬間搭上我肩膀,拉住我手臂,隨著我飄浮遊走於構思書寫中的小說情節,與散文韻致裡,根本忘了自己。
吧台上方,吊掛一長路橘色燈具,形同放大了千百倍的簷滴,隨時會往下滴落。如果,碰上我心緒低沉,大概只有這排橘色燈光,願意給予溫暖。讓我像卡通精靈那樣攀附它們,從這一滴跳到那一滴,猛地躍進室外灰茫茫的夜空。跟隨整排懸垂的水滴形燈球,繼續蹦跳開去。
恍惚間,我瞧見一群頭戴橘色鴨舌帽的小學童排著路隊,自己也是其中一個,正高高興興地等候老師帶著去遠足。
等我把目光收回來,那些穿透深色玻璃的橘色水滴,隨即奔回咖啡廳裡,彷彿一隊由遠而近依序拐彎飛回的鳥群,從黯淡鑽入明亮。
不知道是雲層逐漸攏近,抑或這一路金色鳥群迂迴盤旋,牠們似乎始終貼著雲層下方,自由翱翔。
這時候,我想像自己是個狙擊手,趴在高樓陽台或窗口待命。
不管就射擊位置之前,扣下扳機之後,身處黑沉沉天地間,正可以掩飾我驚惶,抒緩我心跳。
只要容許我一個字一個字,一個詞一個詞,一句話一句話寫下來,不管單放或連發,皆可精確地對準目標,一擊致命。
2
第一次登上高樓,應當是五歲左右。
那年紀不懂得什麼叫狙擊手,但兩隻眼睛視線所掃描收攬景致,已經是橡皮筋彈射射程所不及的地方。
一個連宜蘭街都只聽說而不曾去過的鄉下孩子,突然有機會隨父母搭乘三個多小時火車到台北遊玩,這通常是作夢才可能。
媽媽花費不少時間,以擦拭爐灶油汙那股力道,搓掉我脖子上幾條黑蚯蚓仙,同時把耳窩裡、耳廓背後日積月累的脂垢清除乾淨,將頭髮修剪得整整齊齊,更換熨斗燙過的襯衫和吊帶褲,領口繫上她用零頭布料縫製的鸚鵡綢領帶。
沒想到,坐進蒸氣火車尾端三等車廂木板椅,才經過幾個站,還來不及收回好奇張望的目光,全身即被細碎煤渣充當遊戲場。煤渣模仿鄉下雨後亂飛的蠛蠓,成群結隊地撲到乘客身上捉迷藏。
蒸汽火車頭是黑烏烏的龐然大物,比我們村中某些人家住宅都高大。它一路喘著大氣,不時鳴響汽笛穿過數不清山洞,一而再地吐出嗆人黑煙,夾帶更大量煤渣鑽進車廂,教人無處閃躲。
這次遠行,先到板橋林家花園。和其他遊客穿梭在樹林和步道間,等我們坐進亭台樓閣納涼,有個人中蓄著一撮鬍子的寫真館師傅,架好木頭箱子罩塊黑布,便過來兜攬生意。嘴上那撮鬍子,很像某個童伴天天垂掛鼻孔下方的濃鼻涕,髒髒地,有點令人討厭。
父親說難得到此一遊,就付錢請濃鼻涕師傅幫大家拍攝合照。那是我人生歷程中最早一幅影像,十足呆頭呆腦,確實不容易被人猜到他將是個以狩獵日常情景為生的狙擊手。
而印象最深刻,是參觀台北市區菊元百貨大樓。這座七層樓裡安裝了電梯,它可以一口氣載好幾個人到各個樓層。讓人不必費勁去爬樓梯,就能學《西遊記》裡的孫悟空騰雲駕霧,非常神奇。
透過電梯玻璃窗,外面大部分房子只能抬頭仰望我們。天色飽含水氣,應該好久沒粉刷過,且褪了顏色,東邊緩緩推移過來很大一片鉛灰粉白雲層,高度比天空低許多。
不遠處,有座頗具規模也滿氣派的磚紅色建築,彷如田野間一隻大鳥撐開翅膀豎起長長脖子。大人們說,那是日本仔總督府。旁邊立刻有人糾正,日本仔戰敗回家吃壽司好幾年了,總督府很快要作民國的總統府。
一心一意貪看風景,看各色各樣人,看高低不一形式不同的樓房。覺得都市風景也像圖畫,雖然缺少鄉下綠油油菜園和稻田,卻種了不少樹木。街道樓房宛若一堆堆積木,部分房子矮一點小一點零散一點,則像火柴盒散開一地。車輛來往於路上,小車似金龜子,大車像獨角仙。人呢?要仔細找,無論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酷似螞蟻爬來爬去,爭相在火柴盒裡外鑽進鑽出,四處探索。
等我讀書以後,作文課曾經寫過幾次我的志願,其中包括一些不同行業,卻從沒想過要變成民國的總統,住進那棟每天拉長脖子探向天空的紅磚樓。倒經常夢見,自己早已學會打半空中觀察人群來來往往。
儘管我膽小,還是喜歡爬樹爬樓。爬高方便瞭望俯瞰,便自以為頂像一個狙擊手,然後弄點兒遮掩、依靠,才敢細瞧動靜,搜尋目標。
3
從來沒信心當個精明的獵人或狙擊手。只能說,邊長大邊訓練自己,順其自然地朝目標前進。
究竟誰是我槍口瞄準的對象?這是祕密,並不適合拿來公開討論,何況有不少時候必須等到最後幾秒鐘搜尋,才能確認狙擊標靶。
每回我遊走於城市鬧區,總會先偵察那些密密麻麻寬窄不一的街巷,在心底繪製幾條便於進擊和逃生路徑,還有幾個緊急時可供暫時藏匿之處所。
一旦出擊,若面對的皆屬陌生臉孔,城鎮也不是熟悉的城鎮,我會讓自己模仿古裝影片裡的大俠,大搖大擺地往左往右再朝前深入,身陷舉目盡是首次探訪的陌生街巷,隨時得提防刺客尾隨盯梢或暗算。
有幾次,我出其不意地猛然回頭,搶先扣下扳機,才發現竟然忘了撥開保險卡榫。原本輕易到手的目標,就在瞬間脫逃,消逝得無影無蹤。
這才明白,我只習慣躲在昏暗光暈下,儘量掩藏自己行蹤。更多時候為了避免被困被擒,勢必棄械而逃,重新去找出路。像我這類狙擊手,難免無功而返。
如果選擇城市邊緣,甚或空曠郊野作案,當然要顧及子彈有效射程,同時練就隱身術,最少最少得熟諳易容術。該更換服飾立即更換,該修剪頭髮快修剪,該黏貼假鬍鬚要黏貼,該塗繪則一筆一筆馬虎不得,該罩住該綁牢萬萬不能輕忽。
這些教戰守則像學校教科書,不需催眠大師念咒語也能令人呼呼大睡,我卻不得不提醒自己。因此,縱使多次閱讀的書冊,若有需要也會從第一頁開始瀏覽,再由最後一頁往前回溯。如果時間不允許,則找中間某一章節插隊,這麼做,無非想尋回昔日燈影下的溫馨時光。
自己書房還收藏許多書冊,那一疊疊一落落雖然有別於教科書,對我這個多年來充當文字狙擊手的人,倒給了不少滋補養分。
4
一個人上了年紀,視力逐漸模糊,眼皮和手臂偶爾還會不自主顫動,出擊時必須先擦拭額頭汗珠,且不斷搓揉眼睛,對著覘孔重複作勢地瞄了又瞄。
嚴格地說,根本數不上正規狙擊手。唯一拿來安慰自己,是經由多年努力,至少還能夠爬到施行狙擊突襲的高度,挑選最佳射擊位置!
當狙擊手,最怕一口氣要鎖定狙殺多個目標,面對眾多窗口裡晃動的人影,彷如面對一樹群鳥,牠們吱吱喳喳跳動個不停,盡使人眼花撩亂,不知道該挑哪隻先下手。
其次害怕是,透過覘孔突然辨認出一張熟識臉孔。瞧見那目標行止如常,正是平日聊天說笑那副神情,更加令我懷疑對方早已視破我企圖,故作鎮定就想考驗我這個朋友是否下得了手。
我咬緊牙關,握住槍桿提醒自己,哼,這回他想岔了。他肯定沒料到,對一個狙擊手而言,獵殺目標並不需要具有深仇大恨。
狙擊手一舉命中仇寇,固然痛快;而陌生面孔確實更能夠讓自己穩住槍枝,避免傷及無辜。因此,縱然面對平日熟識對象,再怎麼有情有義,任何狙擊手都會將它視同冤家或陌路,這正是狙擊手異於常人之處。
萬一出現眼前目標不止一個,大家都懂得應該先挑主要目標下手,擒賊先擒王呀!問題就在你衡量誰重要誰次要當口,某些目標已在你遲疑瞬間隱匿消失,甚至從此不見蹤影。
看來,我仍須努力學習,好好苦練,釐清思緒,才能作為一個又準又狠的正牌狙擊手。
當我頹然坐回書桌前,始驚詫地發現,原先手中所持槍支,既找不到照門或覘孔,也沒準星跟表尺。它,僅僅是一支吸滿墨水的自來水筆,一支裝填油墨管作為子彈的原子筆。近十年武器更新,則經常換成一具百來個大小按鍵的電腦鍵盤。
面對這具毫無殺傷力的鍵盤,心底不免懊惱,可一心一意冀望著能持續當個高明的狙擊手,去獵殺任何打眼前浮動之影像,只好依賴它。
縱使戴上眼鏡,從近視加散光再加老花,總算還能透過鍵盤驅動電腦螢幕,無論鋪陳出細明體、新細明體、標楷體,外加粗體,早已經由十二級十四級十六級十八級一路攀升,仍然不曾絲毫悔悟。
原來,所有周旋於文學天地間的狙擊手,跟日夜流連大小賭場裡的賭徒,心態並無兩樣。不必宣誓,不必切結,一旦投入即無怨無悔,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