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張雍/逃難現場(上)疲憊的人群
猶如待認領的行李躺在田裡
身旁戴著伊斯蘭頭巾(Hijab)的那位母親挽著小女兒手臂四處尋找農家採剩的玉米,眼前是歐洲鄉間常見的田園和小溪,然而人群周遭那些裝置藝術一般、等距排開的裝甲車與手持衝鋒槍的邊境警力,正包圍著上千名不知所措的難民,大多是孩童和婦女,腫脹變形的背包裡邊塞滿了所有的家當以及不知何時終將用完的運氣,四周傳來阿拉伯話、阿富汗普什圖語(Pashto)或庫德族方言(Kurdish),焦急的嗓音叫喚著親人的姓名……疲憊的人群用毛毯將全身緊緊裹住,猶如待認領的行李一件件憔悴地躺在田裡,顯然既冰冷又陌生的土地遠比愛琴海兩公尺高的浪頭更讓人安心。
來自伊朗北部的庫德族一家人,豪邁的嗓音與歌聲渾然天成,手舞足蹈高聲唱著一路逃難時的所見所聞;另一群敘利亞家族的男子們堆起樹枝與玉米秸稈生火驅寒,十月下旬歐陸日夜溫差大,白天二十度只需一件短袖,深夜則是近零度的低溫,等候區內的樹枝早被先前抵達的難民們給燒完,與管制區外綠色的樹林呈現出鮮明的對比。河邊只剩整排樹枝硬生被折斷來不及抱怨的樹幹,人們只好將圍巾也丟進火堆,甚至途中志工所發放的保暖鋁箔毯,或者任何他們找得到的物品來助燃取暖。為陣陣濃煙所包圍的等待區裡,火堆前孩子們的濃眉大眼早被熏得紅腫,泛著淚光的視線,此刻所見到的歐洲想必是灼熱的體驗。
如果阿拉允許……
抱著嬰兒的媽媽問我哪兒有提供溫水,一旁丈夫無奈地比劃著那不知多久沒清洗的奶嘴,然而四周盡是持槍的武警,沒有任何紅十字會或志工的身影……來自敘利亞古城阿勒波(Aleppo)的一家人告訴我,他們一行十多人昨晚從賽爾維亞北部、克羅埃西亞南部邊境被送上火車,凌晨抵達這裡,等了一整天沒有任何消息,塞爾維亞的手機門號在斯洛維尼亞也收不到訊號,人潮推擠時走失的老奶奶可能還留在塞爾維亞的難民中心……更多群眾也趨前問道:這裡究竟是哪裡?附近有無商店或餐廳?何時警察才會放行?德國與瑞典還有多遠?該怎麼去……等等一連串顯得無助的好奇,我當然沒有答案,只是盡可能聆聽,並回覆他們我唯一會的一句阿拉伯語:「Inshallah」,意即「如果阿拉允許」,試著安慰他們再多些耐心,或許很快警察將會放行,他們就可以繼續前往五公里外的臨時難民安置中心,至少可以在有屋簷的室內稍事休息,那邊應該也有志工提供熱食補給,再隨時等候指示繼續前往西歐的奧地利。
然而我決定不告訴他們,稍早經過臨時難民安置中心時,那邊也是全然失控的場景,人潮早已擠到一旁馬路上去。呆立在逃難場景的中央,懷裡抱著嬰兒手裡拿著奶瓶的那位母親依然四處向警察央求熱水,即便飛舞的沙塵與四竄的濃煙模糊了視線,此刻我親眼目睹人與人之間某種珍貴的連結正在徹底斷裂,旅歐十三年,從未想像過有一天竟然會在歐洲見識到這般場面。
寧願這只是夢境,一旦從渾沌的夢裡清醒,現實世界仍是個友善的存在。當初選擇歐洲主因直覺這是習慣凝視人性本質、對生命有較多反省的土地,這回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最嚴重的難民潮,2015年湧入的一百多萬名難民確實讓一派優雅的歐洲人給嚇壞了。地中海畔希臘小島海岸的救生衣堆積如山,自家國境門口央求開放邊境的哭喊不斷、鐵絲網後邊逃難途中剛出生、那襁褓中的嬰孩……歐洲人這才驚覺,過往好長一段時間,似乎只活在舒適圈裡那座孤立的象牙塔頂端,透過塔頂窗戶的縫隙,人們欣賞風景卻不見遠處的苦難,即便聽聞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葉門等地戰爭與恐怖攻擊猙獰的殘害,那些電視遙控器選台鍵輪轉幾次後經常出現的戰爭場面,彷彿虛擬世界一般不真實的存在。然而歐洲近年來頻傳的恐怖攻擊事件,突然間讓自家巷口咖啡館裡、周末演唱會現場約好與朋友們狂歡的歐洲人同樣也深刻地感受到,與那些難民們還在家鄉時同樣所面臨的生命威脅與世事難料的恐懼感。
國境之間多了兩道鐵絲網
巴爾幹路線早已於2016年三月全面關閉。保守估計,此刻至少還有六萬多名無法繼續北上往西歐前進的難民仍滯留在希臘境內的臨時難民收容中心、兩百七十多萬的敘利亞難民還在土耳其,超過一百二十萬的敘利亞人逃至鄰國總人口不過四百多萬的黎巴嫩……一場戰爭促使近五百萬名無辜百姓顛沛流離,其中三分之一是小孩和婦女。相較之下,我在斯洛維尼亞邊境目睹的難民潮只不過是顆微不足道的淚滴沉浮在風向險惡多變的大海裡。
關於難民們的相關消息已不再是熱門的議題,當我再回到2015年目睹難民潮的Rigonce邊境,小村莊早已恢復原本的寂靜與秩序,直挺挺的玉米田立刻取代了先前難民們慌張的身影。不過這回國境之間多了兩道高達兩米的鐵絲網,2015年冬天起斯洛維尼亞當局在南部邊境已陸續完成了長達一百八十公里斯國政府所聲稱的「短期屏障」(temporary obstacles),正預計在與克國相鄰總長近六百七十公里的邊境全數封以鐵絲網好防範下一波可能的難民潮再度借道入境。獨自站在銳利的鐵絲網之前,綿密的刀片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銳利,頭頂上藍天白雲顯得那麼不搭調、彷彿正在遠方竊笑著這裡的人們正忙著收割這片土地上的荒謬。然而外人不得其門而入,當地居民們甚至得繞上好一段遠路才能拜訪對岸的親戚與鄰居,只剩樹枝被折斷的椴樹,尷尬地被困在邊境糾結的刺網荊棘深處,讓我想起法國作家卡謬(Albert Camus)《鼠疫》(La Peste)小說裡的場景,那個五◯年代法國在阿爾及利亞 (Algeria)海岸、市長決定封城的奧蘭市市民的處境。
世界之大卻有人找不到棲身之地
逃難現場近距離的觀察是個十分壓抑的記憶,那些心酸的場面不過只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寫作的同時正值歐洲人度暑假的旺季,當西歐的法國、比利時等地因恐攻威脅讓遊人們觀望卻步之際,巴爾幹半島北邊的盧比安娜自然受到更多歡迎,經過擁擠的市中心忍不住四處張望並且好奇,當時歐盟邊境前人山人海的難民們此刻究竟又在哪裡?咖啡館裡有說有笑的歐洲人,是否也會在深夜仰望星空時,突然感嘆世界之大卻有許多人就是找不到一個安全的棲身之地?若不訴諸文字,邊境所經歷的瘋狂場面不過只是個祕密,祕密終究有一天會被忘記,人們多能理解「離鄉背井」簡單四個字所指涉的涵義,然而每一位難民告訴我的故事都像是部撼動人心的電影,那些逃難途中所感受到的各式人心;無法想像竟然要付出高昂的代價,有時甚至性命,只為了維持下一秒的呼吸。透過近距離的側寫,想與家鄉讀者們分享那些韌性被拉扯、這群耐心被考驗至極致的生命,還有那被深埋在邊境玉米田泥濘腳印下的心願、再銳利的鐵絲網也無法阻擋的共通人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