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日本小說，尤其川端康成小說的讀者，對於《千羽鶴》當不陌生；然而，長期以來台灣的幾種譯本，包括志文出版社蕭羽文譯《千羽鶴》、環華百科出版社《諾貝爾文學獎選集一九六八川端康成》裡收錄的〈千羽鶴〉、星光出版社《日本經典名著系列十五．千羽鶴》、木馬文化《川端康成文集（二）千羽鶴》，其實，都只有前篇《千羽鶴》。

換句話說，台灣讀者長期以來看到的只是部分《千羽鶴》，不是川端筆下《千羽鶴》的全貌。

這是我翻譯《千羽鶴》的原因之一。

《千羽鶴》的前集由以下五短篇集合而成：

1 〈千羽鶴〉：1949年5月1日刊載於《讀物時事別冊》

2 〈森林的夕陽〉：1949年8月20日刊載於《別冊文藝春秋》

3 〈志野彩陶〉：1950年三月刊載於《小說公園》

4 〈母親的口紅〉：1950年十一月、十二月刊載於《小說公園》

5 〈二重星〉：1951年十月刊載於《別冊文藝春秋》，1952年將〈千羽鶴〉到〈二重星〉結集，考慮到分量偏少，加上〈山之音〉後以《千羽鶴》之名出版。該書於1953年獲藝術院獎。

然而，川端在1953年《川端康成全集》（十六卷本）的「《千羽鶴》後記」（1月20日）寫道：

「《千羽鶴》到〈二重星〉，前集結束；還有續集。即《千羽鶴》以太田夫人及其女兒文子為主書寫。千羽鶴包袱巾的稻村由紀子不好寫，沒寫。作為遠景。續集以由紀子為主書寫，打算將文子當遠景。」

《千羽鶴》續集《波千鳥》各短篇皆發表於《小說新潮》：

1〈波千鳥〉——續《千羽鶴》，1953年四月號

2〈離別之旅〉——續《千羽鶴》，1953年五月號（〈離別之旅〉之一—三）

3〈父親的家鄉〉——續《千羽鶴》，1953年六月號（〈離別之旅〉之四、五）

4〈荒城之月〉，1953年九月號（〈離別之旅〉之六、七）

5〈新家庭〉，1953年十月號（〈新家庭〉之一、二）

6〈波間〉——續《千羽鶴》，1953年十二月號（〈新家庭〉之三、四）

7〈春之目〉——續《千羽鶴》，1954年三月號

8〈妻子的心思〉，1954年七月號

1978年8月28日，《朝日新聞》刊登了跟川端同去九重的三人的證詞——

川端說：「文子喜歡九重，停留一段時日。然而，沒錢了，非得在哪裡就職不可；工作地方在礦山好了。」又說：「文子在礦山的販賣店上班時，菊治找來了，兩人再會之際，我想會結合。」「六月左右想再到九重採訪，」然而「為了描繪文子第二人生必要的就職部分的採訪筆記」在東京的旅館被偷了。

本來預定再去的採訪，因為九州發生水患，不果。因此，川端對於最後菊治與文子的結局，胎死腹中。

所以《千羽鶴》的續集《波千鳥》，「應是」現存最後一章〈妻子的心思〉，川端附記「未完」。

那麼川端又是如何看待《千羽鶴》呢？

1956年、川端五十七歲，新潮社出版的《川端康成選集》（全十卷）中的第八卷《千羽鶴》去除〈春之目〉與〈妻子的心思〉，將其餘六篇合併，取名《波千鳥》，併入《千羽鶴》。

換句話說，就川端心目中的《千羽鶴》，應該是前集的《千羽鶴》和續集的《波千鳥》。

此外，1969年新潮社發行的《川端康成全集》（全十九卷）及川端逝世後、1980年出版的《川端康成全集》（全卅五卷，補卷二卷）的第十二卷都收錄了《千羽鶴》與《波千鳥》。

近年來論者論《千羽鶴》皆將《波千鳥》合併論之。例如手邊長谷川泉著、1984年出版的《川端文學の機構》（教育出版センター）即已將《波千鳥》納入；相信還有更早這麼做的。

新潮社於1988年發行的文庫本《千羽鶴》亦收入《波千鳥》。

依上述，沒有理由不將《波千鳥》納入《千羽鶴》。

兩岸的讀者長久以來都只看到半部《千羽鶴》，何以致之？

譯者非研究者，研究者不涉翻譯，或許是原因吧？

至於流浪在外的〈春之目〉與〈妻子的心思〉，川端生前雖未收入，但可確定出自川端之手無疑，且原本是為續集而寫的；如人，生得不好、長得不漂亮，不能怪罪孩子。我想到了該認祖歸宗的時候了。

「不知何時完結，似乎是川端小說常見的技法。」曾經，三島由紀夫讀了雜誌上刊載的川端〈片腕〉小說，覺得是「有完美結局的珠玉短篇」；其實，該小說並未結束。

換言之，川端小說的特徵是可以一直接續下去，但也可以隨時結束。《千羽鶴》的每一短篇，既是「全部」，也是整部小說的「部分」。所以，川端未將〈春之目〉、〈妻子的心思〉收入，或許是認為它們在哪裡可以單獨存活吧！

我小學五、六年級時，全心意準備考台北初中，開始「惡補」，做一份份老師用鋼板刻印的模擬考卷。李思誠回憶在我家窗外窮喊我的名字出來玩，開門的是我媽，嚴詞厲聲說：「曾麗華要做功課！」……

由鄭相華的淡水憶舊開始。我讀完她洋洋灑灑的六頁敘述，掩卷興嘆。如今已過「六十而從心所欲」的年齡，在光影交錯的字裡行間，重返我們所共度的淡水童年，簡直像從來沒有離開過。蓬門舊巷，一切歷歷在目。夜幕低垂時，我的老家屋內聽見隔間的甘蔗板傳來細細的蛀蟲啃囓聲，屋外昏黃街燈下的老街，除了木屐橐橐聲，還有盲人按摩由近漸遠的悲笛聲。公家老屋原是辦公廳，上下開的玻璃窗多且大，狂風起時，全屋震天價響。

鄭相華小學六年級這年，有一天深夜忽起大火，她住在家戶相連的八家木造空軍眷舍，瞬間焚於一炬。大火吞噬的那晚，住在稅捐處旁的我們兄妹被爸媽喚醒，隱約聽見要不要收東西等等耳語，趕緊跟著奪門而出，隔不久我們一家人哆嗦在河邊石滬的另一端，隔岸觀漫天大火，驚怖得難以形容。我的印象，聽浪聲拍岸好像都在夜深人靜的孤寂時刻。石滬那一刻是漲潮時間，和鄭相華家幾尺之隔，卻也仍然遠水救不了近火。

我們都住在河邊，推門幾步路就見淡水河與觀音山。我小時候得到第一盒蠟筆，第一筆想畫下的，便是紅綠相間依山傍水的禮拜堂。在夏天，榕樹群落濃蔭覆蓋，漁民及婦女常在樹下矮磚牆邊補綴白色的漁網，河水近岸邊呈現美麗的碧綠。颱風過後，則河水混濁，有倖存的家禽奮力泅泳，也有動物屍身漂浮河面。有一次船難，身亡的漁民用草蓆包裹，一列列成排停屍在岸邊，怵目驚心。

河邊景況，載舟覆舟，悲喜似乎自有它的神祕節奏。我見過輝煌的大軍艦靠岸，以為戰爭來了，不敢多望。退潮後的岸邊灰泥叫「軍艦土」，我們當黏土捏成一艘艘軍艦玩。我父親喜歡岸邊垂釣，有時水中游魚隱隱可見。母親常去小漁港直接採買新撈漁獲，桌上偶爾出現最好吃的是切片的薄煎鯊魚，鋪在炸焦黃的薑絲上，灑上幾滴漾開的醬油。院子曬繩上吊掛成串的則是拿來配便當飯的鹹魚乾。

鄭相華笑起來有兩顆迷人之至的小酒窩，非常有江南美。我不記得她貪玩，只記得她的好心腸，直性子，說話都是急快板，我性溫吞，說話膽怯，是極緩板。我們兩個加上李思誠共三個小女生站一塊的照片還留存，手拉手的溫度到今天也不曾消退。有一年父母親縮衣節食在遙遠的北新庄山上買下一塊地，可能戰亂逢生，做自耕農養豬種菜儲備安全糧較為牢靠。那片荒地土質貧瘠，只宜雇用當地農夫種花生。收成時全家大小出動，忙上好大段時間從土中掏挖連根帶葉的花生，裝上借來的軍車，一路顛簸幾小時，回家堆成山丘一般。我們坐在花生堆裡剝花生殼。鄭相華就那樣笑吟吟的幫我們由天亮剝到天黑，哪是她媽以為貪玩失蹤了的小孩？雖然我家的花生仁又瘦又小，被嫌棄不已，那幾袋花生仁好像還是勉強被街上的「張輝記」收購了。我只知道我媽是家中本事最大的人，馬上就學會講台灣話和菜場肉販、菜販一來一往毫無障礙的討價還價。至於她成天在公用水龍頭嘩啦啦洗衣洗菜洗碗，占用太久，和左鄰右舍南腔北調的媽媽們爭吵，雖然身軀嬌小，她卻不曾有過畏色。她的能幹在旋風般的超級效率，民眾服務社我們是去看報紙，我媽在那則學會珠算、會計、洋裁、縫紉機等，樣樣都考第一，繡花似乎拿起繃子穿好針線就會。打毛衣、編織嬰兒帽襪貼補家用，也沒見她皺過眉。父親朋友到家看見我媽把鍋底也刷得雪亮掛在那裡，都嘖嘖稱奇。一天當作三天用，我媽早是實踐者。

很小我們就清楚認知，父母在民國38年與政府撤退來台，不是淡水鎮的在地人。父親是中央幹校畢業，在淡水的石牌訓練班上班，有時值班不回家。我們兄妹曾去他臨海的沙崙工作地點，有望遠鏡可以眺望「共匪竊據」的大陸對岸。他們餐廳的大鍋飯菜比家裡好吃，父親寢室有晶瑩的方糖可吃，圖書室最棒，我媽借出小說以及我還看不大懂的《天方夜譚》，封面插畫有異國風情。醫務室有牛醫官，我不會忘記他姓「牛」，因為我右臂兩道極難看的疤痕，據說是他幫我注射「牛痘」亂了譜而留下來的。我家家風刻苦，雖然母親常控訴一家六口「食指浩繁」，不是靠她「克勤克儉」，哪能活得下來，我們的求學及溫飽尚不成嚴重問題。我父親唯一幫家裡做的工是釘雞舍，搖搖擺擺，不甚安穩，每逢假日都見他在修補。他常被我媽斥為四體不勤的「士大夫」，後來友人介紹他去中興大學兼課教「中國社會思想史」，他便自詡大學畢業教大學。商務印書館幫印了他的教材，每年寄來的版稅聊可安慰我媽吧。至於以「魯虹」為筆名寫政論投稿《新聞天地》，有刊登、有退稿，信箱擲入信封的厚度便可探出。

院裡養過來亨雞、火雞、鴨子、兔子。養鵝極可怕，會被牠們生氣的嘴喙追個不停。我們兄妹清晨白露未晞時就要提籃子上山撿蝸牛，破殼取肉剁碎做鴨食。此外也經常奉母命到街上碾米廠去裝成袋的米糠回家，摻入飼料來餵雞鴨。我大哥有一次跟我爸周末去市場賣雞，嗒然而歸，一隻也沒賣出，還有一隻途中莫名病死了。我媽氣憤不過，要烹煮死雞來吃，我父親命子丟到垃圾桶，我媽又命另一子去垃圾桶撿回來，哭罵不已。那晚我媽穿上自己裁製的旗袍，挽了唯一的黑皮包「出走」，我父親命四子女去漆黑的街上追回。家是我媽的唯一王國，出了家門，舉目無親，她要投靠何處呢？在大陸時，我父母親嘗試賣布賣米，都被人騙個精光，來淡水後養雞養鴨養鳥種花生都以失敗收場，我家勢必與經商無緣，讀好書是唯一的希望，兒女最後全入公職，是尋常外省子弟的寫照。

到我小學五、六年級時，全心意準備考台北初中，開始「惡補」，做一份份老師用鋼板刻印的模擬考卷。李思誠回憶在我家窗外窮喊我的名字出來玩，開門的是我媽，嚴詞厲聲說：「曾麗華要做功課！」

隔牆聽我父母親壓低聲音說「馬家是匪諜，被抓了」，或者「走私船關警察局了」 或者「接條線可以偷電」。破曉時分，推拖車沿門送羊奶的老翁，小孫子和羊奶罐坐一塊兒。賣醬菜車的搖鈴，賣破銅爛鐵換麥芽糖的喊聲，鎮公所人穿短褂一路敲鑼不知昭告鄉親父老啥事的唱聲，圍觀殯葬儀隊後一匹匹垂掛像媽壓箱寶的布料，也要殉葬入土嗎……所有的快樂、恐懼、渴望、好奇、疑問……一一逐漸遠去，書包則是越來越沉重。

我父親在辦公室暈倒送院，發現是心臟有病。那年他48歲，我媽35歲，她心裡的悽惶不安，可想而知。順風牌電扇來到不久後，家中院子施工，在我們院中常玩樂的炮擊廢墟上蓋出一棟升格小屋，有浴盆及抽水馬桶，臥房安寧，供我爸靜養。他繼續上了十五年班，盡其士大夫「忠貞愛國」之職，養家活口。晚年病重住院數月，榮總出院時，醫生告知可能活不過三個月。我母親樓上樓下馱負心臟擴大如球的我父親，在陽明山公家房舍的小院落，欣賞翩翩逐晚風的黑蝴蝶。他多活了三年，寫下「松廬吟詠詩詞稿」，題獻給一生患難與共的我母親。他喟嘆四個阿兒皆不在，只有老妻慇慇作伴，及自輓「五千年文化，六十年家國，作息行休，最愧責猶未盡。無盡期宇宙，有盡期人生，得時失順，心中自覺泰然」。自輓詩恭請了李葉霜先生寫字鐫刻在他的墓碑上。

日暮鄉關何處是。出了火車站，走過中正路的文昌號文具店，一盞街燈正好亮出新生旅社的招牌，隨後幾分鐘路便可抵家。新生旅社四字變模糊後，我戴起近視眼鏡，開始為外貌煩惱，哥哥更恐嚇我走路越多，小腿越變成蘿蔔腿。穿上綠制服了，我們全家搬離淡水遷往陽明山新蓋的居安新村。沒有任何一個曾於斯地歌哭生長的小孩，離開淡水後會帶著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