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郭強生/老日子(上)有一天,父親突然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不是開學了嗎?」
我沒有去花蓮,竟然被他發現了啊!……
但這句疑問還有另一層。我的解讀是,也許他驚訝發現,自己不再是一個人。
之前,我每周還在花蓮四天的那段日子裡,他已經習慣於當一個孤獨的老人。沒人與他說話,他也不想理人。
那是否也會是我未來的寫照?到時候,會有誰來跟我說話呢?
衰老,也許更類似於一種自我放逐,跌跌撞撞地,孤單走去一個不想被人找到的地方。
父親比起兩年前我剛接手那時的狀況,情緒上已平靜許多,精神與注意力也明顯改善,不知道是否跟我現在經常在家,總是會與他東說西說有關?之前他總是昏昏沉沉,我猜測是由於被當時的同居人長期下藥的後遺症。現在的父親不再雙目失焦,慢慢走出了時而沮喪、時而惶然的老死恐懼。對我的問話,儘管多是簡答,但在我聽來已是令人欣慰的進步。
不是那種錯亂顛倒的失智,應該就是退化了,遲緩了,虛弱了。我這樣告訴自己。
父親累了。
活到九十,應該是會累的。
但是,老化並不是病。在衰老的肉身之下,我彷彿感覺得到,他靈魂內裡的自我意識並未消失,只是他被困在一個機械有些故障,按鈕經常失靈的太空艙裡,無法接受到清楚的地球發訊,也因電力不足讓頭腦指令傳達變得吃力。
也許,他正漂浮在人類經驗中最神祕的時空,一個老化後的宇宙,我們每個人都終將前往的他方。
探險仍在繼續。每一位老人都正在這段漂浮中,體驗著只屬於他們的宇宙風景。雖無法將這段旅程的心得回傳分享,但不表示他沒有在感受著。在感受著那個重力在逐漸改變中的時空。
每一個老人都像是一艘朝更遠的宇宙發射出去的太空梭,生命的探索都仍在進行中。在身邊負責照護的我們,就是他們在外太空漂流時,唯一的地面塔台,他們的通訊領航員。終有一天,科技會解開這個神祕航程的意義的。到了那天,一切都會有解釋,我們的父母在晚年,到底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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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到六月,換了三個看護。
第一個外配做了兩年,跑了。本地看護其實是陸配,用了一個多月,被我聽到總在偷偷問父親:北杯,你這房子多少錢?北杯,你退休金有多少?好不容易用承接轉讓的方式,等到一個印傭來。只有請過看護的人才會懂得這中間有多波折。幾千家登記有案的仲介,送來了什麼樣的人要看運氣。
總有鄰居要問,為什麼不送安養院?我笑笑回答:爸爸在熟悉的環境中我比較放心。
每家的情況不同,跟外人很難解釋得清。
父親不肯吃飯的時候,我總是得努力想些新菜色,買些新糕點,找些新的京戲段子,他心情好了起來就又會吃了。之前我不懂,每周四天在花蓮,回來台北看到表面上一切如常,不知他不肯吃飯是因為看護每天都做一樣的飯菜。萬一他在安養院不吃飯,他們就給他插鼻胃管灌食,那怎麼辦?
裝監視錄影器嘛!大家直覺反應都一樣,但他們忘了,就算從監視器中看到異狀,人在花蓮可以立刻就殺回台北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摸清楚我哪幾天不在的看護,想矇騙我自有漏洞可鑽,不可能看不出我的弱點:人在外地,又是學期中途,我怎可能隨時開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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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真正投入過父母照護的人,無法想像這份工作包含多少瑣碎細節,多少不確定帶來的壓力。
你可以請社區長照服務,幫你去看一下印傭有沒有偷懶就好了嘛!朋友為自己提供的妙計露出得意表情。我說,之前那個在我去花蓮上課的時候,把家裡變成了逃跑外勞的中途站。連我都被矇了,外人進門晃一下,能檢查出什麼來?
更何況,父親的一些小動作與習慣,仍得透過我的解讀才了解他需要什麼。看護究竟只是幫手,不是親人,肯做事已經難得,若再要求像家人一樣的用心,有點妄想吧?
問題的根源,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在負責照料。我若長時間不在家,無疑讓各種突發或蓄意,都有了可趁之機。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我必須時時出現、不定時出現、隨時做好一有問題出現就自己上陣的準備。
沒有其他家人,沒有替手,只有事事躬親。說到底處,希望給老人家一個什麼樣的晚年,這是做子女的心願,不是履行一份義務啊!
那日,難得看見父親精神較好,自己拄著柺杖,忽然走到荒廢已久的書桌前摸摸這摸摸那。翻翻往日的速寫簿,毛筆排一排,把印泥也打開來看了看。不說話,好像是無意識,又好像心有所感。雖然只是一次偶發的舉動,看在眼裡我不禁感慨:每個老人最希望的,難道不是待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身邊有他最熟悉的人?
就讓他無論何時,突然想起了什麼的時候,可以安心發現一切如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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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曾經害怕的是,父母會突然過世丟下我一人。如今擔心的卻是,萬一我遺傳了母親與哥哥的癌症基因,自己比年過九十高齡的老父先走,那怎麼辦?丟下他一個人在世上,誰來照顧?
在母親與哥哥相繼過世後,這個世上我們只剩下彼此了。留職停薪返回台北,這一年多來,我感覺出我和父親之間那種互相需要,也重新信任的相依關係,都盡在不言中。
雖然,我總不斷地在跟他說著話。每當坐在父親身邊陪他「望」著電視,或當他不時就閉目遁去外太空漂流之際,我總要努力引起他注意,尋找著能夠用簡短字句即可與他溝通的話題。
想起當年,那個聽故事的孩子,總愛對沉沉欲睡開始胡謅情節的父親說:ㄟ你講到哪裡去啦?……一如遙遠的當年,此刻,那個情境彷彿又重新上演。我回到了過去,再一次操著簡單的字彙,充滿著期待,對父親呀呀述說著,那些平淡生活裡發生的瑣事。
漸漸地,父親似乎也發覺我對他的老化遲緩,並未表現出不耐,於是對自己開始恢復了信心。他的體力雖不如前,但反應卻變得比較靈活。有時還會問東問西,或是發表一些我得揣摩一下才會過意來的短評。像是我幫他過九十歲生日,吹完蠟燭後,他突然說:「你媽生你的時候很開心。」什麼啊?我出生時只有母親一個人在開心嗎?
乍聽之下會讓人微愕,多體會一下才明白,老一輩的男性多仍不習慣對子女流露感情,所以才要把過世的母親搬出來。也許這便是父親表達他開心的另一種說法吧?
在陽台上放張椅子,讓不想出門的他坐著曬太陽。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他伸出手拍拍我大腿,問道:「你不回花蓮了喔?」
當下我一愣。留職停薪只請到下學期,該如何作答?因為那個問句,不是在疑問我怎麼一直還在台北,而更像是,一種盼望的轉換說法。怕被遺棄的隱隱不安,只能這樣說出口了……
我笑了,沒多說什麼。父子倆繼續在陽台上曬著太陽。
冬陽裡,時間依舊緩慢地滴答滴。我與父親會合在這樣的時光裡,如此理所當然,好像生活本就該是如此進行的,始終都是這樣發生的,不管誰是年少,誰是垂老。
那個害怕的孩子,終於長大了嗎?不,應該說,是已經開始要老了。
初老的我,與一步步走向終老的父親。就在那無聲的一刻,我清楚意識到上一段與下一段的人生中間,有一道隱約的界線,像晃動的影子,如水波微光的邊緣。我發現,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另一個起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