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馬驥伸/70年 一覺戲劇夢(上)負責校內劇團我的確是社長又兼小弟,徵集社友、邀約演員、恭請導演、向校方報備申請補助是社長,刻鋼版蠟紙、印劇本、借道具、協助釘布景是小弟。雜務演戲之外,我竟還申請到校內文化走廊的空間,獨力編製出三期壁報,自編、自撰、自己寫、畫。報名「劇友」,內容包括戲劇理論與常識、各校與社會戲劇活動,還有我化名自編的獨幕劇本。
在此前後,北部大中學校劇運開始活躍,我接觸到的是台大話劇社和台北女師劇團。台大的台柱農學院戴祝畬是戴君仁教授的女兒,其他幾位女同學有臺靜農教授女兒臺純懿、錢歌川教授女兒錢曼娜和周學普教授女兒周小姐,男同學有後來電視界元老李文中和李行二哥李子堅等。
學校劇團參與者的動機不同,有的是好出鋒頭、有的是藉機追求異性,但大多數是熱中舞台演出。真正投入表演藝術的,多選與自己年齡性格生活背景相異的角色來考驗磨練演技,也算是另一種人生體驗。不過除了女師這樣純收女生的學校,除非是劇情安排,話劇不鼓勵男扮女,女扮男,有的男校校內演出話劇得向校外邀請女角。專挑英俊、美貌劇中人物才願扮演者,我們私下列為「非我族類」。我自己是遍試過老、中、青、少、奸、傻、粗、狂多種角色,深覺才算過足戲癮,李行更是如此。女生如師院的田楨、台大的戴祝畬都慣演反派。
校園演出,無名利負擔,演戲以自娛成分居多。早年校園演出,觀眾自由進出,沒發過入場券,沒有票房壓力。禮堂容量有限,在那媒體尚未活躍時代,免費看戲的客源不缺。演員也沒什麼聲望可期,粉絲現象還沒萌芽。報紙連「新中國劇社」來台演出《鄭成功》,也只在內版給個一欄標題,報導中列出柯遠芬、黃朝琴、游彌堅、葉明勳等十多個演出顧問大名,劇團只提到「名導演家」歐陽予倩。《新生報》標題還把劇名「鄭成功」錯成「鄭功成」。學校劇團,哪有新聞報導機會。
現場掌聲,演出後例行檢討時,導演或參演同學間些許佳評,已是足夠的鼓勵。偶爾校園附近小朋友突然發現你,大叫出你曾扮演過的劇中人物名字,算是很大的驚喜。校內同學看戲並不踴躍,校園裡難得有人對你矚目,或許有些知情者還把你打入不務「學」業之流。
三十年代的台灣,物資非常缺乏,校方補助有限。學生演出,成人服裝都是向親長商借,不小心汙染破損,也無力賠償、清洗,只有道歉了事。化妝多用眉筆、胭脂、口紅,化妝油彩是用繪畫顏料調配,打底、卸妝,買的是大盒藥用凡士林。似乎那時代女同學的皮膚較有耐性,很少有人抗議皮膚受損。記得李行三十七年半途加入我們行列,化妝時自備一小盒高級卸妝品,我們情商沾一小指試用,細膩滑潤,羨慕不已,久後才知道是今日市場落伍多年的Ponds。
各校都沒有合格舞台,師院支持《日出》上演,就原來禮堂講台前面延伸半個圓環,拆掉台上日治時代制式懸掛天皇照片的後壁,深度不足。布景用帆布木框景片,演出前動員勞作圖畫專修科同學塗畫背景,剛由日本回國插班寄讀勞圖科的楊英風是我們義務畫工之一。
舞台裝置、燈光、效果,都靠外力,主要支援者是董心銘領導的軍中演劇三隊。隊方的司徒陽為我們導演《離離草》,丁衣幫演員化妝,陳萬里(上官亮)督導布景、道具安排,傅碧輝、曹健也和同學交流很多。
我在師院狂熱戲劇活動約在三十六年到三十八年,這段時期的台灣,經濟貧弱,政治氣氛外弛內張。雖然發生過二二八事件、大陸國共戰火瀰漫,台灣表面上還沒戒嚴法約制。學生時常罷課、遊行、示威,從南京來台視察的教育部長朱家驊,為躲請願的師院學生,由後門閃走。議會言論肆無忌憚,王添燈以犀利馳名,郭國基大砲轟得台大校長傅斯年腦溢血猝逝。報紙雜誌雖說不上百家爭鳴,發行量甚小,但家數多,言論報導未受禁限。國外和大陸報刊大都准許進口,電影院放映過蘇俄影片,因票房不佳後繼無力。圖書館可以借到馬克思的《資本論》,魯迅、高爾基的小說,艾思奇的《大眾哲學》,我都是向師院圖書館借閱的。果戈里、陳白塵等的諷刺劇都曾上演,學校劇團選擇劇本幾乎從心所欲。
三十九年初以台廣朋友為班底在中山堂演出袁俊的《邊城故事》,因政府已禁用左派文人作品,改名《邊城曲》。動員很多演員,除了台聲關係的王玫、杜彤、李行等和我,還外邀電影界的唐菁、田豐,演員成分錯綜,有電影明星、廣播界客串和學校劇團成員。導演是後來《聯合報》的同仁楊文璞。這是那兩年台灣,也是我戲劇生涯中規模最大的一次演出。另一個未完成的校外戲劇活動,是我參加《新生報》副刊「橋」的詩歌朗誦活動,認識主編歌雷(史習枚),他和我商談排演田漢的獨幕劇《南歸》,作為一項大型活動的重點節目,演員已大致商定,他卻被捕,演出告吹。
三十八年「四六」學潮對學校劇運是個重大震盪,五月間我還向校方申請演出《雷雨》,新到任的課外活動組主任立刻找我面談。他笑瞇瞇地問我:「你知道政府剛頒布戒嚴令嗎?」我搖搖頭。他遞給我五月十九日台灣省政府和台灣省警備總司令部宣布的台灣省戒嚴令,繼續笑著提示我,戒嚴後如果排演附匪作家的劇本是為匪張目,更不用說演出。事後我才打聽到這位新主任就是警總派下來的,我也後知後覺地發現過去我們常借閱過的左派作家作品和親左書局的出版品,都已從圖書館和書店的架上消失了。不幸的是我們想演的劇本,幾乎都被列入禁演名單,而且持續將近四十年。自此以後,除了改編外國劇本和少數抗戰題材作品,只能演出反共宣傳八股,我們沒合適劇本可選,校方對我們也轉冷淡,「戲劇之友社」也就此默默解散。
從「二二八」到「四六」前後,我認識的戲劇圈師友,包括劇社同學,動態變化很大。黃榮燦、白克被處死刑,蔡瑞月、歌雷入獄,雷石榆、司徒陽、陳大禹或逃或走,返回大陸,我交往的戲劇圈朋友逐漸減少。我於畢業前參加學校一次聯合公演,就脫離校內活動。李行晚我兩班,隨後那兩年他帶動的師院戲劇活動,出了白景瑞、劉芳剛、馬森、劉塞雲等名導演和藝文界菁英。
畢業後,我應聘台南師範學校任教,校方欺生,教學之外還要我兼帶課外活動。曾任華視總經理的吳寶華,當時是南師訓導主任,他邀我指導南師學生劇團,時常巡迴到附近軍區勞軍演出。兩個出色學生演員:女生許瑛、男生趙森海,都有不少軍中粉絲。趙森海後來以趙菁化名,為中廣台南台主持節目,揚名後當選台南市議員。許瑛分發國小任教,似未繼續參加戲劇活動。
第二年我兼南師附小訓導主任指導學生兒童劇,演員之一是二十多年前曾任政戰學院院長的鄧祖琳,當時他是初小四年級學生,擔任的只是一大群龍套角色之一,八十年代相遇,他已記不得演過兒童劇了。女生中一個天才演員五年級學生鮑蓓光,後來畢業於政大新聞系、曾任《中央日報》記者。還有一個是薛岳將軍的小女兒薛敬國。兒童劇演員不等於影劇中的兒童演員,一般影劇中兒童要保持自然,兒童劇是提供小演員充分發揮想像與模擬,他們為表演的刻意做作,反更天真可愛。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政壇怪傑沈富雄,我指導他演講,獲得全省國小冠軍,他天才橫溢,校長原想選他參加兒童劇演出,但因他已是六下學生,怕影響升學作罷。幾年前我曾戲問他:「你現在這樣的國語水準,當年怎會奪得全省第一名?」他自嘲長大後的活動圈不流行國語,就變調了。
下一年我轉任台南啟聰學校教導主任(影后歸亞蕾曾在此校服務,是多年後的事)任教、校務之外,又沾上戲劇。為校慶導演教師合演的獨幕劇和歌劇,這兩場戲讓我結識貫串兩劇的女主角黃肇珩,除了導演、合演,還為她指導的學生啞劇《木偶奇遇記》助導。我顯盡身手,拉近距離,經歷六年多長跑,直等到她升學師大畢業才步入結婚禮堂。早年啟聰校長白今愚以女方介紹人身分致詞,戲謔地引用當時上演不久瑪麗蓮夢露主演電影《七年之癢》片名,喻述我們的戀愛過程,想來這應是我熱心學校劇運的最大收穫吧。當時為《木偶奇遇記》配樂,我選了比才的《卡門》歌劇序曲在劇中迴旋奏出。婚後每逢聽到這闋樂曲,我們都迴盪在心,默許它是我們牽手將近六十年的序曲。
肇珩辭離啟聰升學師大,她選社會教育系是目標招生簡章上的戲劇分組,但到二年級分組新聞取代戲劇,她喜愛寫作更甚戲劇欣然換上跑道。回溯過去的戲劇之友劉其英、杜兆楠、耿發揚、李行、李子堅、李文中、白景瑞、劉芳剛、楊文璞、杜彤、鮑蓓光、黃肇珩和我,離了舞台都當過記者,不得不承認戲劇與新聞頗具友緣。
重返台北不久,參加了師大校友慶祝校慶,和白景瑞、劉塞雲等同學合演由李行導演的獨幕劇,從此和舞台告別,甚至連話劇也很少看了。
手指敲出電腦螢幕上詞句,腦海卻湧現歐洲攝製《彼得與狼》劇情片的場景:老祖父隔著玻璃面對窗外雪地,幻憶出青春年代的鱗鱗爪爪,眼前迷濛,脫下眼鏡、紅著眼眶嘴角微翹。我也迷濛,我從彼得老祖父感傷與溫馨交織的迷濛,更深浸入我自己戲劇與人生的迷濛。他在演戲,我迴夢於真實的人生。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