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辛萬苦抵達之時,迎接他的那塊大陸,或許還埋著七十年前被驅趕的羞辱記憶,經過時光稀釋之後,能否留下最後一點善意,給一個赤身裸體的異鄉人?……
直到生者對面無言
●童偉格
阿運:
妳推薦我讀的《人販》很有啟發性,作者分析了2015年以來,各種組織(特別是「創造」難民的各武裝集團)如何從敘利亞難民身上,榨出巨大利潤。驅人於途而販之,竟比販運毒品還賺,這使我感覺,我們果然身處發達資本主義世界。作者觀察,「海盜行為和恐怖犯罪的氾濫地區在文化和歷史淵源上有一定的共性——它們都曾經是一些殖民地或後殖民國家」。我想倒過來問:為什麼?
就從人稱「流氓國家」的北韓說起。1990年代初,蘇聯解體,北韓經濟陷入困局;又因堅決發展核武,使美國撤回能源援助計畫,北韓開始無法供應境內用電。年輕世代,在成長過程中學習喜愛黑夜,於是有了《我們最幸福》開章,美蘭與俊相的故事。俊相稍長美蘭幾歲,但階級遠高過美蘭(他是功勳子弟;她的父親則在韓戰時,受南韓政府徵召入伍,受俘不得歸鄉,在鄰里監視下,一生抑鬱緘默),倘若交往,對兩人都危險。但黑夜提供某種無視與保護。
天暗不久,俊相抵達,默默藏身美蘭家牆外等候。兩小時,四小時,有時等不到,俊相就在天亮前悄悄潛回。有時,美蘭也能擺脫家計與家人,出門,與俊相會合。他們都無須費心裝扮,因「反正在黑暗裡什麼也看不見」。他們一前一後默默走著,固定走上鎮郊,一條通往昔時溫泉地的林中路。溫泉地隨所有國家設施一體失修,林路荒廢在掩映的松、槭與銀杏樹間。他們仍保持距離,但比較放心交談了。穿出林叢,到了那有著矮石牆與水池的平地時,他們就會先後望見無有光害、不受工業霧霾遮障的,全東北亞最燦亮的星空。這是二十年後美蘭想起,人生中最快樂的回憶。
「二十年後」,指的是造成數百萬人死亡的大饑荒發生,兩人倖存,先後依不同偷渡路線,避過那「非武裝地帶」(DMZ),繞遠路從另一側靠向防線,各自艱辛重理了生活之後。比起曾受體制厚愛的俊相,總徒手打拚的美蘭對新生活適應較好,而俊相的學識,固著的慣用語與口音,使他始終無法擺脫孤隔。或者,比那些都更無法隱藏:光是比同世代南韓男子,遠遠更矮瘦蒼老此事本身,就已讓像俊相這樣一位「脫北者」極具辨識度了。
我想像在各自新生活裡,兩人昔時情感如何告罄。想像在那之前,在防線這側,俊相終於鼓起勇氣,再次等待面見美蘭,而當兩人終於重逢,在光天化日、路人包圍時,彼此眼中,無法不清晰的視見。很多話都可當面說了,但似乎,也已沒什麼可說的了。其實,永遠存在著大過個人感知的作用力,從內裡到外在,細密捏塑人的際遇與存有。如妳前信所言:集中營最強力的「創造」,不是肉身死滅,而是人的集中營化。就此而言,我們討論的「集中營」與「驅離」,是認同政治托生的一對雙胞胎;或者,兩者總是相生相伴,如一組無法分割的鏡像。
在康明思(Bruce Cumings)的《朝鮮戰爭》,這部同理看待北韓的著作中,兩韓故事始於驅離,終於對生集中營般的兩種國家體制。在1930年代初,朝鮮這日本殖民地,有五分之一人口流離境外,且分裂成兩陣營:一是與日帝合作,為其工業與戰爭動員服務的右翼;一是從事武裝抗日民族運動的左翼。兩陣營在滿洲國這新立實驗場裡加劇碰撞,在同一境外,右翼積累更多資本,更有條件代理日帝經濟體系;左翼將領如金日成等,則在蘇聯扶助下,在中國戰場上汲取經驗,將朝鮮民族「主體思想」,與一人獨領的戰爭機器實體化。康明思認為,這境外對決,才是韓戰起點。簡單說,「來自相互衝突的社會制度之下的韓國人,為了韓國的目標在交戰」此事本身,從彼時就開始,而至今尚未結束。
兩陣營各自受更大勢力支配,如金日成疑似在1941年遭史達林整肅,隨二十萬朝鮮人,被驅離到哈薩克(或烏茲別克)集中看管,直到1945年方獲釋,返回半島之北接管戰局。另一邊,在終戰,美國片面劃定北緯三十八度線以利受降,成立軍政廳實質占領南韓後,以杜魯門主義為原則的區域統御政策成形。此政策簡單說,是沿用日帝從東亞至東南亞的經濟架構,以利美國整合日方原殖民地及屬地的市場與資源。
於是,李承晚政府成立,固有右翼日帝代理人,則遍布政府及軍方各部門。一虛擬防線,兩對立陣營,可以想見:這等於是將廝殺慘烈的境外對決,重置境內加壓。熱戰終於在1950年夏天爆發,半年內,兩韓死亡合計達三百萬人。接著,冷戰正式揭幕:美國逐年遽增軍事預算,與駐防海外常備軍人數,蘇聯亦傾力對應軍競。在DMZ兩側,兩韓則長成一組僅只符徵相異的戒嚴國家。
其實,如康明思歷數的全羅南道鎮壓,濟州事件,麗水事變等,所有這些南韓政府,對人民的境內驅離、焦土迫遷與集中管束等暴行,我們不難在其他實錄,如姜赫的《這就是天堂》與姜哲煥的《平壤水族館》裡,找到北韓政府類仿作為。相似邏輯:戰爭機器內部,對「異己」這一「汙染源」的辨認與滅除;以及恐怕,更細膩的規訓,與作用更恆久的懲罰。於是,康明思的基本立論(倘若外界不干涉,韓戰這「內戰」早已結束,北韓統一半島,民族國家正常化,還復境內被壓迫者以正義),當然是不無天真的推想。只因現實看來,無論哪方統一半島,站在冷戰防火牆上,那虛構韓國最真實的命運可能是:繼續戰備。
這道防火牆全景,美國的「大月彎計畫」:從東京到亞歷山大港,連繫日本,南韓,台灣,東南亞與波斯灣產油國家,圍堵敵方越界。而一如對南韓構想,為要有效延續舊殖民經濟框架,美國開始介入防線上,各區域的反殖民運動。於是終究,無論防線上各國靠向哪一陣營,在整個冷戰期中,它們無法擺脫輪值熱戰的命運。甚至,直到冷戰在概念上結束了,它們依舊重複了戰爭機器的共性。
關於這抽象「共性」的個人證詞。濟州,「死者在睡夢中回來、恐怖在夢魘中重現」。柬埔寨,「你可以聽見女人、小孩和男人的聲音,好像他們還活著一樣」。緬甸,「他要自己放心,記得面前朋友只是幻影」。凡此種種。恐懼樹影;恐懼鄰人與陌生人;恐懼任一種爆裂或撞擊聲。所有那些一再回訪的亡靈,沒有一種日夜,能給倖存自流離的人,以無視與保護。這樣的事,在這世上很多,彼此交疊纏繞,直到生者對面無言。但當然,那些在空調密室裡,再寫下一個遠大計畫,再讓更多人亡命於途的構想者,總也吝於聽聞。
生還的繼續上路
●房慧真
偉格:
1945年1月18號,二戰尾聲,蘇軍逐漸從東線逼近,在波蘭的奧茲維辛,撐到最後一批倖存的猶太人,終於可以離開集中營,代價是穿著單薄的衣服,走進大雪中,往西邊去,稍有落後便被射槍。最後的死亡行軍,幾乎沒有人能活下來,負責「淘汰」的是如鵝毛飄落的雪花。
同樣在1945年1月,更往東邊去的羅馬尼亞已被蘇軍控制,冷戰的鐵幕即將拉下,首先備好向東的長途列車,境內17歲到45歲的德裔羅馬尼亞人,不分男女一律啟程,目的地是勞改營。名義上為對戰敗國的懲罰(儘管這些平民不曾參戰),實則戰後殘破的蘇俄需要大量免費的苦力。
赫塔.穆勒的小說《呼吸鞦韆》重現了那個場景,17歲的少年整理行裝,帶了四本書:《浮士德》、《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還有兩本詩集。古龍水有兩瓶,香皂也分成洗手和刮鬍起泡用的。愛美的少年,在行李的最上方壓上一條新買的格紋絲巾。相較書本、衣物及清潔用品,食物只潦草地帶了一些:四個麵包以及耶誕節剩下的幾個餅乾,還不足以撐過十來天的長途火車。
和納粹運送猶太人的一樣,都是牲口列車,用鉛封起的車門曾打開兩次,丟進凍成青紫的山羊。山羊被拿來當作柴火燒了,一隻、兩隻,在戰時也不太感到食物匱乏的人們,沒想到那該是「食物」。日後在無底洞的飢餓中,那兩隻凍僵山羊的哀愁眼神,成了最嚴厲也無聲的責罰。
少年第一次離家遠行的行李箱,由留聲機的盒子改裝而成,像曼陀羅空間,通往過去的教養、文化與生活。在遼闊無邊的俄羅斯,去日苦多,少年悉心挑選攜帶的書本,到後來,精神食糧一頁都沒翻過,精神賣給人拿去捲菸,好換一點食糧。壓箱底的浮士德和尼采愚蠢,肥皂和古龍水也愚蠢,那條不能禦寒的絲巾、袖口繡花的法蘭絨襯衫也都非常愚蠢,將這些,僅僅是換成一包鹽都好。路邊野草煮湯,撒點鹽才能入口,鹽能點石成金,將招搖的野草馴服成食物。
抵達之前,列車曾停下來一次,俄國衛兵高喊UBORNAJA,少年不懂那語言,但很快就知道,是集體大小便的意思:「那份難堪,那份整個世界都襲來的恥辱感。還好只有這片雪地和我們在一起,沒有人看到,我們是怎樣被迫緊挨著,做同樣的事情。」
普利摩.李維成為裸人的第一關,也是當眾便溺,二戰時期的歐洲,唯有「驅離」將德意志人和猶太人綁縛在一起,成了共同的命運。將猶太人往東運往集中營,將德裔羅馬尼亞人更往東運往蘇聯的勞改營,同樣的飢餓與重勞力,同樣猖狂的蝨子與稀薄的菜湯,以及同樣的點名與淘汰制度,不同處只在於,勞改營裡少了毒氣室,磨難拉得更綿長些。地獄的看門犬分屬敵對陣營,納粹和蘇軍的戰術不可能互通,然而使人奴役受苦的方式卻驚人地類似,這或許才是榮格說的「集體潛意識」,內鍵於人類基因中共通的暴虐與殘忍。
1945年,被伊恩.布魯瑪形容為「零年」的這個起點,戰爭中被蹂躪的大陸,並沒有得到喘息,在冷戰的鐵幕拉下之前,歐洲重新大洗牌,在戰勝的同盟國決議下,將原本居住在中、東歐的一千多萬德裔,強制往西遷徙至德國,那個「罪惡」的歸屬地。
短短幾年內,除了被關押的戰俘要回家、倖存的猶太人要離開歐洲,還有上千萬的德裔東歐人被懲罰性西移,歐洲大陸同步交錯著各種驅離,啟程或返途、拔根或歸鄉。戰爭剛結束的「法外之地」,被懲罰的是德裔波蘭人、德裔匈牙利人、德裔羅馬尼亞人……而非在戰時與納粹合作,迫害境內猶太人的波蘭人、匈牙利人、羅馬尼亞人……最終,種族與血液決定一切。
超過兩百萬被驅趕的德裔,在途中成為報復的目標而被殺害。西遷的牲口列車上兩百多名德國人被趕下來,包括婦女與孩童,全部槍殺。德國人群居的村子也被「清掃」乾淨,負責清掃的人說:「德國人是不能生存的民族,一個好的德國人是一個死掉的人。」1945年5月30號,世居蘇台德區的三萬名德裔被捷克人趕出家門,赤著腳走向奧地利邊境,又被控制邊境的蘇軍驅趕回來,一路上被不斷毆打,約有一千多人死亡,是另一個族群的死亡行軍。被驅離的包括日後在好萊塢電影中成為英雄的辛德勒,他失去所有財產,失去當初庇護猶太人的工廠,但倖存下來。
在大驅離中倖存下來的被視為「難民」,在正宗德國人眼中,宛如鄉巴佬的東歐人,語言習慣早已大不相同,他們帶來了東邊的野蠻與貧窮,荒蕪與廢墟,也同時帶來東邊滅絕營的焚屍爐氣味(德國境內多是較「乾淨」的勞動營),而遭到賤斥。東邊人回擊西邊人說,你們才是真正犯錯的人,為什麼受到懲罰的不是你們?為什麼你們可以待在原地保有一切,而我們卻流離失所、備受懲罰?
背負罪咎的一整代德國人中,東邊人對他們充滿屈辱的奧德賽旅程,說得很少,幾近緘默。東邊人沒有西邊人的文化資本,只剩下能操耐勞的苦力,成了德國戰後發展工業的齒輪。東西的位置總是相對,更往東邊去的羅馬尼亞少年,成了西邊人,在勞改營裡也成了蘇聯發展重工業的小齒輪,西伯利亞富含礦產,日後這些勞改營將一一轉為重汙染礦場,蘇聯解體後,資本以另一種箝制的方式,不只繼續製造奴隸,也將汙水毒空氣留給當地居民承受,不變的是犧牲的體系。
終戰七十年後,歐洲又有新一波的大遷徙,這次是從敘利亞、伊拉克逃往歐洲的難民潮。難民面對的是戰後人口轉移後,由單一民族國家所組成的大陸。單一民族國家所召喚的國族認同,極右翼煽動排外風潮,使得界線越加嚴明。九○年代南斯拉夫解體後的種族清洗,早在先前埋下遠因。
從東南方啟程的現代難民,跨越地中海時,人蛇規定只能有一個後背包,如今的包袱輕得多了,在資本流動的全球化時代,重要的身家如今化為輕盈:帶上幾張塑膠卡片、手機SIM卡,還有,別忘了抗焦慮的藥物,便可上路。不變的是國族定義下的生命政治,來到界線之外,便是被剝奪殆盡、柔脆可折的裸命。
七十年前,裸命搭乘牲口列車,前往集中營或勞改營。七十年後,裸命逃離動輒斬首的家鄉,在地中海搭上爛穿的木筏,滅頂的留下,生還的繼續上路,塞入貨車的密閉車廂,窒息的留下,生還的繼續上路。千辛萬苦抵達之時,迎接他的那塊大陸,或許還埋著七十年前被驅趕的羞辱記憶,經過時光稀釋之後,能否留下最後一點善意,給一個赤身裸體的異鄉人?
下期《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童偉格VS.房慧真 核子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