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我曾說過若用小山薰堂自己的標準來分類，會把下鴨茶寮放在「想跟知心好友一起去，會不自覺笑開懷的餐廳」。但第二次再訪之後有了另一種不同的感覺，比較接近「老闆人品與個性也一樣美味的餐廳」，更像小山形容的「彷彿去拜訪一位老婆很有品味的朋友」……

穿過糺之森，終於看到下鴨茶寮。神奇的糺之森好像把到處都是觀光客的那個京都完全隔離，掀開暖簾，眼前竟是秀麗如畫的庭園，彷彿進入京都的京都，恬淡隱祕。

這麼多年過去，也嘗過很多料理，不知為何就是對下鴨茶寮念念不忘，二○一七年五月初夏終於再訪，只不過這次的仗陣很大，包含導遊一共十七個人。

因為寫了三本京都的書，受「有．行旅」旅行社之邀，為他們規畫京都行程並隨團旅遊，我就把私心所愛的下鴨茶寮排在最後一站，當成這次旅行的Happy ending。

託台日雙方導遊亦葳小姐及蔡先生的細心安排，我們一行人舒舒服服坐在二樓大包廂，明亮潔淨的玻璃窗將夏日中午的熱氣隔離在外，保留搖曳的清涼樹影。十六位團員經過五天相處，就在越來越融洽的時刻馬上就要分道揚鑣，這頓飯吃得有點離情依依。

幸好美味的料理轉移大家的注意力，這次的「祿膳套餐」比起五年前更加精采，同樣不走華麗張揚的路線，菜色與食器依然低調優雅，甚至帶點稚氣樸拙。

先附當然是當令的鱧魚，綠色油菜花鋪底，高知土佐酢半透明果凍淋在白色燒霜鱧魚上，撒上點點淺紫色的紫蘇花穗，微酸的醋味帶出鱧魚的鮮甜，頓時暑氣全消。

第二道八寸更是樸素到好似家常料理，傳統的紅底黑邊圓型漆盤，左上方紫紅六角萩燒小皿裝著紅白交錯的番茄毛蟹肉絲，右上角四方厚實圓潤的陶盒蓋上描著三朵黑、白、金松茸，打開來是橘紅色發亮的「飛魚子胡瓜」，彷彿藏在盒中璀璨珠寶。下方半截竹片襯著代表下鴨神社的葵葉，從左到右是南蠻漬小香魚、斑節蝦、金山寺小茄子、鱒魚壽司。金山寺小茄子短短小小肥肥的樣子最討人喜歡，廚師用極細的刀功在小茄子的皮上雕出等寬的細摺以便入味，裡面塞滿味噌，一口咬下酒香、豆香四溢，驚喜連連。

第三道向附，白底青花盤上粉櫻色的鮪魚入口即化，青利烏賊也因俐落的刀功嚼勁十足又不黏牙，最後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鯛魚生魚片上一朵美麗的黃色小花，紛紛猜想究竟是什麼食材？竟然是又漂亮又好吃的袖珍絲瓜。團員中有幾位女士是綠手指，平日就愛拈花惹草，將這朵小黃花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夾起來聞聞香氣，就是捨不得馬上把它吃掉。

第四道椀物是唯一使用豪華漆椀的菜肴，打開椀蓋，細密水滴浮在龍膽花金色圖案上，紅白相間的馬頭魚穩穩安坐在青色豌豆豆腐上，再斜放一根深綠四季豆，旁邊綴上一朵茉莉花真是神來一筆，深淺稠淡，全部濃縮成那碗高雅無色的清湯。

第五道鹽燒白帶魚，配上綠色紅蘿葉豆腐泥渣、桃紅色茗荷，放在放射狀刷毛目白色大陶盤上，瀟灑豪放，光用眼睛看就很精采。

接著上來的第六道焚合卻是白瓷一碗，大大方方素顏見客。白色的芋莖、淺紫色小馬鈴薯圓球、依偎在旁的是一抹鵝黃色的鮑魚，主廚很有誠意的切成厚薄適中的片狀，長到可以摺疊成兩層，可見鮑魚的個頭很大。而且鮑魚和舌頭接觸的剎那完全沒有纖維的粗糙感，也不會軟到入口即化，很纏綿的愛戀。

第七道是裝在紫色茂賀茄陶皿的牛肉，不吃牛的就吃五色蔬菜，同樣都好吃到不想去計較牛肉跟青菜誰比較貴？

第八道就是每次都讓我最痛苦的食事，現炊的新生薑拌飯，微微的香辣隨著飯香放送，配上季節醃菜，一點都沒辦法抗拒。最後就是漂亮的哈密瓜、櫻桃、日向雪酪，襯著粽葉放在水晶杯盤中，百分百夏日風情。

既然來到標榜「茶懷石、京料理」的下鴨茶寮當然得品嘗他們的抹茶，趁大家餐後合影拍照時，女將又為大家「上菜」，五種口味的小點心放在原木盤上，接著就是壓軸的重頭戲，每個人都被奉上一杯抹茶，大家現學現賣依照日本人的禮數把抹茶喝完之後，開始欣賞彼此的茶杯，九谷燒、美濃燒、萩燒、京燒、有田燒等等，看得目不暇給，嘆為觀止，能夠一口氣欣賞到這麼多各式各樣的藝術品，這頓飯真的值回票價。

下鴨茶寮創業於安政三年（1857年），至今已經一百六十年，由於沒有接班人，當初有朋友問小山薰堂想不想幫忙當品牌管理，後來下鴨茶寮的老闆娘找到小山，堅持要小山親自經營，小山考慮後答應老闆娘的要求，2012年真的把下鴨茶寮買下來。這個決定不但是雙贏，加上我們這些食客當然是三贏。小山就是有辦法把下鴨茶寮變成傳播京都魅力的媒介，他接手後邀請電影《教父》的導演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到下鴨神社供御所（室町時代為幕府將軍製作料理的地方）舉辦宴會，宴會上提供的就是下鴨茶寮的料理。所以千萬不要小看食物的力量，治大國如烹小鮮，更不要輕忽廚師的能力與經營者的智慧。小山當初製作《料理鐵人》這個電視節目最大的貢獻不是收視率，而是翻轉大家對餐廳的觀念，提升廚師的地位，更重要的是提醒大家要回歸「素材」，也就是讓食材充分發揮自身的魅力，而不是依靠調味料。

同樣在2012年小山為自己家鄉設計的熊本熊成為全日本最受歡迎的吉祥物第一名，僅僅兩年就為熊本縣增加一千兩百億日元的經濟效益，而且仍在不斷增加。東京銀座也開了下鴨茶寮的分店，不管小山薰堂是不是所謂的經營之神，但他絕對是日本當代出類拔萃的創意人。

還記得我曾說過若用小山薰堂自己的標準來分類，會把下鴨茶寮放在「想跟知心好友一起去，會不自覺笑開懷的餐廳」。但第二次再訪之後有了另一種不同的感覺，比較接近「老闆人品與個性也一樣美味的餐廳」，更像小山形容的「彷彿去拜訪一位老婆很有品味的朋友」。下鴨茶寮是一家從器皿、食物、環境、景觀、服務都可以感受到文化的地方，去到那裡反而不像是去餐廳用餐，而是受邀至很有品味教養的朋友家吃飯，食材當然是新鮮美味，餐具器皿看似不誇張其實很講究，許是三代同堂或初次見面的朋友也能和樂融融，不同的話題都能聊上一些，酒也能喝上一點。這種餐廳不是靠美味來「吸引」路過的客人，而是用心意來「款待」回家的人。

也許下鴨茶寮的問候語可以改為：

「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

馮燕一向貪戀山中景致，基金公路在山上盤旋有如九曲迴腸，觸目是一山一山的深綠。坐她身邊的女總編正在打盹。馮燕由左邊車窗和前車窗望出去，他們正駛下一座險峻如螺絲釘的山峰，車由峰頂盤旋而下，已經下到第三個圈，馮燕看得見方才經過的兩層旋路，兩層之間隔開約十多公尺。

忽然她看見上面一層的路上出現一輛小貨車，亮著螢火蟲一樣的車燈，剎那間貨車飛離車道，在她眼前騰空降下，落在他們車前面，撞到賓士車左前方，衝向左側的車道，在馮燕的視線以外，貨車在賓士車後面打了一個360度的圈，然後撞向賓士車的尾部。開車的趙老闆急忙煞車，賓士車功能好，一煞兩部車都停住了。

賓士車上的四個人受了驚嚇，呆坐了幾秒，前座的兩位親眼見貨車由空而降，衝撞自己車的車頭，接著感到車尾被追撞，車子前後急晃，因為兩個人都綁了安全帶，沒有受傷。後座的兩位沒有繫安全帶，馮燕清楚看見貨車飛下來，她的身體自然地挺住，沒有被拋起來。馮燕聽見左邊傳來碰一聲，是女總編在睡夢中頭撞到車廂了，她睜開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眼前一暗，頭有些昏。

馮燕第一個反應是，她應該立刻離開這輛車，腦海中出現電視片中火燒車的車禍場面。她一推車門，打得開，就立刻下車。這時前座的兩位老闆由右車門下了車，因為左車門撞凹了，打不開。他們三個去查看左前方被撞的部位。不得了！車左前方的鋼殼連車燈整個被削下來，飛到對面車道外的山腳下。趙老闆忙用手機聯絡賓士車行來拖車回廠，洪老闆則打電話去警察局報案。馮燕看女總編還沒下車，就過去打開車門，見她還坐在裡面發呆，就把她扶下車。女總編說沒事，就自己去站在路邊。這時左右車道的車都停下來了，兩條車道各停了二、三十輛車。賓士後面原本就跟了四台禪修營學員的車，他們都下車來探視，看見兩輛相撞相頂的車，整整齊齊地排在右車道上，有兩個學員主動去指揮交通，讓雙向的車使用左車道通行。

馮燕跟著大夥去看貨車的情況，是一部舊的藍色小貨車，後面空著沒有裝貨。前座只有司機一人，他正低聲哀哀地叫痛，兩邊車門都撞扁了，有人試著開門打不開。司機四十歲左右，臉色暗黑。他還活著真是一個奇蹟。他開的車道之下，是四十五度的峭坡，發生車禍的公路之下，更是直下的峭壁。只要貨車飛下來的角度稍微偏一點，就會墮入山谷，車毀人亡。如果貨車飛下來與賓士車正面相撞，這場車禍可能奪走五條人命。貨車撞了賓士後，沒有鏟進山腳，居然在窄窄的雙向車道上打一個360度的圈圈，咬住賓士車尾，安靜地停下來，這更是匪夷所思。你說這場車禍會有這種結果，是不是只有一億分之一的機率？

半小時後警車到了，消防隊員用電鋸鋸開貨車車門，司機一條腿卡在壓縮的車頭裡，救護人員救他出來上救護車。方好其他禪修營學員的車裡有空位，女總編上了其中一輛。兩位老闆和馮燕上了一台休旅車，一車六個人。除了馮燕，另外五個人一路上興奮地談論方才的車禍。馮燕方才似乎鎮定，上了車才浸在驚慌情緒之中，所以沒出聲。那五個人的對話有兩句打進她耳中：「那個司機本來是必死的，是你們車裡四個人，才修禪過，福報大，救了他。」賓士車車主趙老闆說：「是一個奇蹟，一定有護法在場，我們車裡不知哪一個是那個在未來會非常重要的人物！」

馮燕想那一個人不會是車主，因為他在事件中損失慘重。隨後幾個月她由學員的電郵中得知，女總編第二天進了醫院，三進三出，還請了長期病假，因為得了嚴重的腦震盪。貨車司機割了一條腿，當時出事是因為他開車打瞌睡。馮燕想趙老闆說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她？

從此馮燕有了一種使命感，她更用心地學習佛法，在作品中努力表現正面思維，在人間種下善因，她成為著名的佛教作家。十年後有一天她看一個美國電視節目Survivor，中文譯名是「倖存者」。引起她注意的不是影片的內容，而是倖存者三個字。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天神維護的，非常重要的人物，她忽然覺醒這是自我膨脹，她只不過是一場車禍的倖存者，能夠活下來，沒有受傷，是運氣，餘生她應該用來感恩，用來學習了解自己。

莊子說：北方大海裡有一條魚，叫鯤。體積真不知道大到幾千里；變成鳥，名字叫鵬。鵬的脊背不知道長到幾千里；飛的時候，雙翅像天邊的雲。

在語言的罎子裡，由魚到鳥的過渡一點都不費事。

誰說散文不能虛構？誰說散文要形散神不散？

你去問莊子家的鳥吧。

問個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