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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25 第5814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房慧真VS.童偉格(四之四)核子
【春風化雨專輯2】鄭培凱/懷念英千里老師
幾米/空氣朋友
馮傑/芫荽提鮮圖 讀書扯淡記
【慢慢讀,詩】魯蛟/瘦 偏鄉所見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房慧真VS.童偉格(四之四)核子
房慧真、童偉格/聯合報
從煤炭到核子,能源漫長的進程,在災異前只是一瞬。廢墟中的餘生,青草仍瘋長,花怒放,水自流……

像灰塵一樣飛走

●房慧真

偉格:

新世紀初,我在大屯山腰的中學實習,聽說已出版第一本小說《王考》的你,在戲劇班教劇本創作。我把自己再度塞入彆扭的課桌椅中,和高中生一起寫隨堂作業,讓你帶讀《凡尼亞舅舅》,成了一整年最重要的事。偶爾你也談起自己,在山頂的小學盪鞦韆,一邊是安靜的荒村與海,一邊是嘈鬧的盆地,離心力將你甩盪在兩者之間,兩端看似很近,其實很遠。

《童話故事》開端,你讓1858年的英國軍官史溫侯的眼睛,從海上看向萬里:「他們繞過基隆嶼,由港口上岸,花了兩整天走過煙濛炎熱,恍如內陸的礦區抵達馬鋉。」你盪鞦韆的那所國小,就位於馬鋉溪的中游。你說,平埔族在未來一百五十年裡,將從北海地帶全體流散,只遺留馬鋉之名。

平埔族人被流放後,採礦者補上空缺。萬里的礦工家庭,在新任閣揆的成功樣板故事中,只是襯托的暗淡背景。萬里曾因一家蛋糕店而知名,是盆地人北海岸一日遊可拎回的伴手禮。除此之外,能讓人想起萬里的物事,就幾乎沒有了。電影《無言的山丘》讓我可稍稍揣想日治時期的礦工,淘金之後是煤礦,挖礦者的個別命運,彷彿也隨著能源的進化嬗遞而深埋地底。

讀報導文學《通往維根碼頭之路》,喬治.歐威爾和礦工家庭同住,發覺他們十幾個人睡一間房,內急時需要走好長一段路到三十多人共用的公廁,因為家裡沒有廁所,沾滿煤灰的礦工回家後,經年累月無法清洗。

歐威爾還和他們一起下礦,對於高個子的他而言,是莫大的折磨。他發覺下到深井中,隨著坑道越挖越長,礦工還需水平移動,半蹲跪爬五英里,才能抵達工作的場所。長時間在空氣汙濁、氧氣不足的地底屈身爬行,以半蹲姿態挖礦,每個礦工的脊椎骨都被碰撞得傷痕累累,留下永久的疤痕。除非發生災變,人們不能理解這到底有多痛苦,不能理解地上萬物伸展運行的根源,皆來自於地下低伏卑屈的暗影,直到把地上世界的「度量衡」放進去,也就是歐威爾的高大身體與敏銳感知,才讓人稍微懂得:

「那樣的景象你只要見過一次就終生無法忘卻——他們跪下的體型,弓弩般的線條,全身上下的煤黑色,他們揮動著巨大的鏟子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鏟起煤礦。」

地下的景況,對於擅長打磨文字的歐威爾來說,並非難事,但寫下的同時也在消解意義:「文字是如此無力,當你的眼睛掃過這些字句之後,不會留下什麼印象,但這些詞裡包含著多大的痛苦呀!」

歐威爾在1949年寫下未來的寓言《1984》。1984年在台灣接連發生了兩場礦災,與你切身的1984,當時你剛上小學,父親在礦災中亡故。1984年我比你大一點,也在讀小學,對於礦災的記憶幾乎空白。去年我採訪八○年代拍攝社會運動的《綠色小組》成員麻子。麻子說,每當礦坑口傳來台車的轆轆聲,吵雜的現場立刻安靜下來,台車上載著以藍白條紋塑膠布簡單包裹的罹難者,「有好一陣子,在街上看到大樓工地拉起的藍白塑膠布,我都不由自主的發抖,那種難以平復的痛,我說不上來。」當時的報紙都說受傷的礦工已痊癒,他去醫院眼見許多都成了植物人,如何能向更多人報信?麻子第一次拿起攝影機,拍下礦災後的植物人,在記者會播放。

在災難前,文字無以描摹,彷彿任何描述都成了褻瀆,只能直觀地「看見」。

我們對談的終章是「核子」,萬里除了知名蛋糕、閣揆故鄉,還有與首善之都直線距離最短的核二廠,也許因此,萬里與核二廠,必須被隱蔽在首都居民的認知之外,台北與萬里地理鄰近,心理距離則遠。

核子首先在戰爭中「試用」,作為終極的懲罰,杜魯門給廣島、長崎的「禮物」有兩個美式風格的淘氣名字:「小男孩」(Little Boy)與「胖子」(Fat Man)。核爆的資訊不難找,中心溫度比太陽核心還高,衝擊波超越音速,火球正下方的地面溫度大約三千至四千度,紅外線將人類和動物直接碳化,體內器官蒸發。一長串說明,都不如廣島原爆倖存者的一句話:「抬眼幾秒,看見一個小孩子『像灰塵一樣飛走』。」

「像灰塵一樣飛走」不是文學修辭,現實就是魔幻。讀倖存者回憶,皮膚如破布片片落下,當下卻一點都不痛,連哭都忘記了。看到其他傷者,只覺得「這不像人類」。幾個中學生找到平日玩伴:「我不敢相信他都變成這樣了,還能活著。」說完這句話,同學死了,幾個人一起把「它」燒了,在火堆外看屍體焚燒,「我們已經超過悲傷或是憐憫的境地」,良久,沒有人哭泣。災異的形體,首先顯現為「奇觀」,遠處山頂上,一個砍柴的樵夫,看到巨大的雲朵升起,不斷炸開,變換七彩顏色,他被壯觀的美景震撼到說不出話。

「這地方真的太美了!美到不可思議,這讓恐怖顯得更恐怖。」1986年車諾比事件發生時,剛從阿富汗戰場歸來,又被分派前去的蘇聯軍人這麼說。萬物不仁,以天地為芻狗,暮春時節草仍瘋長,花怒放,水自流。

災異解構所有知識與常規,溢出疆界,超過所有歷史的總和,不受拘束無法定義,在時空中自由遊蕩。「瞠目結舌」這個形容驚嚇的最高級成語,也許只能用在此時此刻。但在日常,人們習慣誇飾詞語與感受,使得浩劫當前,真真切切無話可說。

領受美景的士兵,又叫「清理人」或「綠色機器人」,蘇聯科學院為了探索火星所設計的機器人,在車諾比一無所用,所有線路都被輻射摧毀,唯有不作什麼防護設施的「清理人」來來去去,穿梭無間。在輻射量最強的反應爐頂端,核災前掛著蘇聯國旗,核災後,國家的意志使得綠色機器人一個接一個,前仆後繼地前去掛旗。

塔可夫斯基的電影《犧牲》,在一個俄羅斯的貴族之家,賓主談文論藝,普希金的詩歌、屠格涅夫的小說、契訶夫的劇本。女傭或許預感於災難的將臨,急著要走,女主人說:「你把所有的叉子擦完就可以走。」「擦完就可以走嗎?」「你把叉子擦完,酒瓶拿出來,就可以走。」「這些都做完就可以走了嗎?」「你把叉子擦完,酒瓶拿出來,順便把燭台再點上,就可以走。」

女僕不敢再問下去了,她在心中默念:「叉子、酒瓶、燭台」,文明高度發展下的繁複儀節來到盡頭,下一瞬間,災難彷彿彌賽亞降臨,挽救女僕於無盡的細節迴圈中,叉子、酒杯、燭台,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訶夫……被風暴捲成碎片,意義瓦解成廢墟。

從煤炭到核子,能源漫長的進程,在災異前只是一瞬。廢墟中的餘生,青草仍瘋長,花怒放,水自流。

最迅捷的一種死亡

●童偉格

阿運:

我印象最深刻的原爆現場描述,來自《廣島末班列車》,在其中,作者裴列格里諾(Charles Pellegrino)用一整章的篇幅,慢速重理了那致命半秒內的細節。對他而言,原爆可簡單形容為「恆星的短暫重生」:以投在廣島的「小男孩」為例,當炸彈內部的反應鈾開始裂變,「在那1.2磅、兩茶匙的體積內,幾乎所有在宇宙生命中曾經存在過的元素都立即重新誕生,但許多也迅速遭到毀滅」。於是,整個事件亦可複雜地描摹成某種漫長的重逢。因為原爆創造者,人類,「流動在他們血管裡的碳就像鈾一般是星體的塵埃」,而很久以後,當人類在一顆孤星上所歷的總體文明,終於讓他們學會如何再次純化宇宙創生時的原始殘留物,並組裝成炸彈時,他們就像是總體倒轉了時間;因為「炸彈核心的每個鈾235原子,早在46億年前就存在於超新星的核心中」。

這顆恆星被重新造出,妥善安眠,空運到城市上空投下,再被準確喚醒、復生與寂滅,只為了完成一個目標:無差別毀滅能量所能追及的一切。如妳前信所述,它釋出的光爆,溫度高過太陽,衝擊波超越音速。從原爆點向外擴張,形成所謂「死神的同心圓」,它瞬間熔化鋼鐵與土壤,將河川,肉身與一切全數蒸發,抬升,散進同溫層,化作數公里外,下在其他倖存者身上的黑色暴雨。而更超越人類經驗的是,那光爆激發種種放射線的重複吸收、驅散與極化,形成不可測的彈道網,於是「一個人即使在閃光降臨時身前有道屏障」,「還是會遭到從四面八方散射而來的輻射線穿透」。

它創造了「人類歷史中最迅捷的一種死亡」:在人能意識到自己將死之前,他全身血液已然沸騰,神經已經停擺,而骨與肉也早就分離了。它亦翻新並延長了「死亡」的定義:如果一個人能倖存,在未來,他將發覺,早在高熱與衝擊波之前,那不可測的彈道可能早就擊穿他的臟腑,無可救藥地鏤空了他的生命。

1945年8月6日上午8點15分,廣島鈾彈;9日上午11點2分,長崎鈽彈。兩次原爆,合計瞬間取走十餘萬人性命(絕大多數是平民);後續死亡,則難以準確計算。而或許,並非難以想像:在原爆過後,美日官方的立即反應,是各自在傳播場域裡,對事件進行「默殺」。10日,杜魯門透過廣播,對美國民眾宣布波茨坦決議,並泛談戰後歐洲新局。通篇講稿,只提及一次廣島原爆:總統「希望以這次出擊來儘量避免平民傷亡」,並「感謝上帝將這份責任交給我們,而非我們的敵人」。15日,開天闢地頭一回,日本天皇直接向治下臣民放送「玉音」,以高貴文言,說「朕」,認為「戰況必不好轉」,為避免「日本民族之滅亡」暨「人類文明覆滅」,盼望臣民以「赤誠之心」,「忍所難忍」。平民必須透過翻譯,方能明白,那就是無條件投降的意思。

9月2日,虔誠為愛子祈禱、望祂讓此子「學會憐恤那些在重壓下失敗之人」的麥克阿瑟將軍,在東京灣密蘇里號軍艦上受降,並在後續十數日,對日本媒體發布連串新聞審查令,包括嚴禁分析輻射後遺症,嚴禁議論原爆行動是否有違國際法等;以及頗幽默的終極禁令:嚴禁提及審查制度的存在。此時距事件已逾月,更多殘酷而難解的傷亡,正以「X疾病」之名,從原爆地漫漶;對倖存被爆者的恐懼與歧視,正在日本境內赤裸上演。但看來,在官方視野中,一切不僅已經結束了,而且是結束在一派平和,與難免的一點微痛中。

23日,美軍開抵長崎。彼時,整片被弭平的浦上河谷,依舊遍地焚屍與骨骸;無有援護的蟻行者,仍垂掛皮膚茫然遊蕩,但顯然,這不影響勝利者心情。早於車諾比近半世紀,廣島與長崎立地成為人類史上,最早的兩個「核災」觀光區:封鎖線內,大兵在廢墟中,四處翻找原爆紀念品;封鎖線外,長官在「原子運動場」上舉辦「原子杯」運動賽事。這些健朗新人類,「使用了推土機清除廢墟,壓毀散在瓦礫間的遺骨」,「把死者的骨頭當成沙土對待」,且「把那些土壤運到下游地區,拿來拓寬道路」。這多麼形似他們對抗的納粹,對滅絕營焚屍爐清出之骸骨的作為。

1945年,如妳前信提及:布魯瑪(Ian Buruma)設為「零年」的人類文明史重置點,所謂「現代世界」的誕生時刻——也許,是誕生於勝敗雙方終於形似的殘忍中。代價,是近八千萬人之死;結果,是戰事的綿長延異。「人類創造及其文明」(我們對談的主題),如此對我而言,是某種在簡潔蒙太奇時,格外令我眩惑的怪奇卷軸。妳看:曾最受種族迫害之苦的猶太人,在1948年後,成為加薩走廊的種族驅離者;曾是種族滅絕營始祖的德國,在2015年後,成為收容最多敘利亞難民的國家。我們的「現代世界」,一個誠實說來,我猜想自己恐怕永遠無法完全理解的世界。

在這世上,我恐怕無法完全理解的人事之一。永井隆醫師:長崎原爆後,第一位重回浦上河谷定居的被爆者。在那死神同心圓內,他立起了「如己堂」小木屋。在小屋裡,他寫作,看診,記錄自己身上的輻射反應。他想將自己餘生,活得像是周遭終於又再現蹤的螞蟻、昆蟲,或野花之友伴。活成某種見證。1945年秋,浦上天主堂為八千多位在原爆中罹難的天主教徒舉辦追思彌撒,永井醫師在儀式中發言,表示「他堅信那顆炸彈落在長崎,全是上帝的旨意,讓全日本最大的天主教徒聚集處可以犧牲自己,結束戰爭」。但其實,長崎原爆罹難者,多數並非天主教徒。

之二。離開濱海公路,沿核二廠牆外便道,繞過整座電廠往山上走,會抵達一處只剩零餘人家的聚落,從前從前,母親曾帶他回訪過。一些年過去,他不常想起曾從那裡遠眺過的海,大概因為從那裡遠眺,讓一切顯得侷促,使他記起:這真的就是一座不大的島。大概也因為,那海會提醒他,一個多年以後,出現在他腦中的瘋狂念頭。

「那擁擠於彼岸悲慘哀吟,那驟雨暴風中翻覆的驚魂,全都給我!」他想說,因為島是這般小,所以,就讓電廠除役後,如計畫改建為核廢料儲存場,且將四方核廢料,全都運來安置吧。就讓一切人們想望的昔時家園與生活,在未來都能原地復甦,只除了他的家鄉。就讓家鄉以其掏空內裡,收羅一切自有時空以來的殘餘物,一如他記憶中,家鄉的始終。

下期《文學相對論》預告:陳育虹VS.楊小濱 敬請期待!


【春風化雨專輯2】鄭培凱/懷念英千里老師
鄭培凱/聯合報
輔導我的是位學姊N,身材高䠷,性格開朗,雖然容貌並不特別出眾,但充滿了青春活力,在學校也是個風頭人物。有一天,她問我可不可以代她去上一門課,把上課筆記抄給她,讓她有時間去陪男朋友。讓我去上高年級的課,自我感覺十分良好,便說可以啊,是什麼課?結果就為了學姊談戀愛,去聽了一學期「英國浪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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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台大外文系的時候,我讀過一整個學期的「英國浪漫詩」,授課的老師是當時系主任英千里。在1960年代的台灣,說到英文領域的泰斗人物,一是台大的英千里,另一位則是台師大的梁實秋。當時坊間通行的英漢詞典,也順應學術名家的效應,一本是英千里主編,另一本是梁實秋主編,成了我們學習英文的主要工具書。那年我剛進台大,有一門外文系必修科是「西洋文學概論」,主要是講希臘羅馬文學,由英千里自己執教,大概是特別重視西方文化古典傳統的基本知識,要讓每一個同學都熟悉荷馬史詩的世界,知道海倫之美可以傾國傾城,阿基里斯刀槍不入,只有腳跟是致命的弱點,知道木馬屠城的緣由,以及奧迪修斯在海上漂流了二十年的歷險故事。英老師講起古希臘神話,著眼於荷馬的兩部史詩《伊利亞德》與《奧迪賽》,講得眉飛色舞,十分動聽。他講課的方式比較特殊,雖是英語為主,卻中英夾雜,一會兒英語,一會兒中文,英語是標準的「國王英語」(King’s English),中文則是標準的京片子。從學長那裡知道,英老師1913年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隨比利時神父雷鳴遠到歐洲去求學,1924年倫敦大學經濟學院畢業,至少通曉五種外語,英、法、西班牙、拉丁、希臘。上課只用中英兩種語言,是考慮到我們的程度,怕使用了有如天書的古希臘文,會嚇到剛入學的新鮮人。

英老師的希臘羅馬文學是入門課,講述希臘羅馬神話故事,給我們填補西方孩童熟知的知識典故。我從小喜歡閱讀荷馬史詩故事,覺得這門課稀鬆平常,沒花什麼功夫,只覺得英老師聲音好聽,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像在上一門吟誦課。那麼,怎麼會在大一那年,又去旁聽了一門英老師為高年級學長開的「英國浪漫詩」呢?說起來,就有故事了。

剛進大學,有高年級的學長來幫忙輔導,怕我們人生地不熟,萬一觸犯校規,或是選課出了問題,耽誤了學習。輔導我的是位學姊N,身材高䠷,性格開朗,雖然容貌並不特別出眾,但充滿了青春活力,在學校也是個風頭人物。她對我非常好,從選課到日常生活,參加什麼社團,如何應付系裡的功課,照顧得體貼周到,就像我的大姊姊一樣。有一天,她問我可不可以代她去上一門課,把上課筆記抄給她,讓她有時間去陪男朋友。我還記得她的男朋友姓童,物理系三年級,個子高高的,十分英挺,眼神帶點傲氣,顧盼之間有不可一世之概,是台大學生會的重要幹部。學姊愛慕老童,從她日常言談就可窺知,什麼都是老童說得對,我甚至覺得,假如老童說太陽打西邊出來,她也相信一定有天文物理的新知可以證明,物理系的,出過楊振寧、李政道的。讓我去上高年級的課,自我感覺十分良好,便說可以啊,是什麼課?結果就為了學姊談戀愛,去聽了一學期「英國浪漫詩」。

英老師教浪漫詩,完全用傳統教學法,就是上課念詩,好像古代私塾先生吟誦古詩那樣,一首一首念下來。好在他還夾雜著中文的講解,分析英詩格律與詩歌用詞的特殊性,偶爾還說說英國文人的掌故與軼事,增加不少趣味。他用的課本是一本厚厚的Major English Romantic Poets,主要是五位詩人:華茲華斯、柯勒里基、拜倫、雪萊、濟慈,好像也有布萊克與彭斯,因為我記得他講過這兩位詩人。印象最深的是,他講湖濱詩人通過詩歌寫作,回歸大自然的體會,有點像中國道家的自然觀,是天人合一的心靈純淨。好像大半個學期都在讀華茲華斯,誦讀“Tintern Abbey”、“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不說,還介紹了華茲華斯自傳體的長詩The Prelude。讓我感到奇怪的是,英老師上課從來不講基督教與英詩的關係,即使講到詩句中有上帝感召的段落,也只是一言半語帶過,從來不加以發揮。英老師不是天主教家庭出身的嗎?他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幫著父親英斂之創辦輔仁大學的嗎?為什麼講華茲華斯,從來不提基督教心靈昇華與詩歌創作的關係呢?

英老師上課講詩,最好聽的是吟誦柯勒里基的〈古舟子歌〉與〈忽必烈汗〉,好像古代巫師或喇嘛誦經那樣,讓人感到是天外傳來的籟聲,可以體會到浪漫詩悅耳的韻味。他特別告訴我們,“The Rime of Ancient Mariner”中的ancient一字,不是「古代」的意思,而是古英文的「老」(old),所以不該譯成「古舟子歌」,應該是「老船夫之歌」。

上完一學期課,把筆記交給師姊,從此再也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她浪漫的經歷是否完滿,是否有了浪漫的結果,倒是讓我因緣際會,好好認識了英國浪漫詩。

2

英老師身體羸弱,講課卻很認真,中氣雖然稍顯不足,聲音倒是挺大的,而且一口「國王英語」,是上流社會的倫敦腔,咬字明澈清楚,十分動聽。老師上課的時候,乘坐一輛私家三輪車而來,穿一身筆挺而稍微老舊的西裝,打著領帶,有點沒落貴族的派頭,對我們這些大學青年倒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一點架子也沒有。在課堂上講荷馬史詩的特洛伊戰爭,娓娓道來,就像老人家給孫輩講傳說故事一樣。講浪漫詩,念得抑揚頓挫,讓我們從他吟誦的音感中,多少體會了英詩的韻律美感。他講課的時候有個極為特殊的動作,直到五十年後的今天,我依然記得清清楚楚,歷歷在目。就是他講書講了一段之後,或許是因為口唇乾澀,會伸出舌頭,從左邊嘴角舔到右邊嘴角,一堂課會重複舔舐幾遍。我坐在下面聽課,有時會走神,就覺得老師這個動作十分可愛,有點童趣,讓人聯想到愛因斯坦吐舌頭那張圖片。

學長告訴我們,英老師是滿族,家裡信天主教的,父親英斂之創辦《大公報》,是創社社長兼總編輯。英老師十三歲赴歐求學,1924年二十四歲從倫敦大學經濟學院畢業,返國協助父親創立了輔仁大學,終身奉獻給中國教育事業,是很偉大的教育家。我們還聽說,英老師在抗戰期間利用輔仁大學從事地下工作,兩次被日寇逮捕,坐了三年苦牢,屢遭嚴刑拷打,一直到抗戰勝利才放出來,身體受到極大摧殘,落下了嚴重的胃潰瘍,以至於晚年病魔纏身。我上大學的前一年他才辭去了輔仁大學副校長一職,大二的時候辭去了台大外文系系主任職務,卻堅持教課,我就是在他晚年還能堅持的時候,上了他的兩門課,也算是因緣際會,忝居門下了。

老師身體不好,背軀佝僂著,行動起來有點顫顫巍巍的,總有助教在一旁服侍。看他上課雖然談笑風生,卻總是舔舐著嘴角,似乎在掩飾身體的不適,我們都靜靜聽課,不忍心問他問題,怕拖長了上課的時間,徒增他已經難以支撐的勞累。每次看到他瘦弱的身軀慢慢離開講堂,好像有一道歲月的魅影拖在身後,我就感到歷史的無情,讓這樣一位文化教育的聖徒,遠離故鄉北平的妻兒,孤孤單單地生活在台大教員宿舍,也就從來不敢私下請益,不忍去打攪老人家清靜的生活。後來在波士頓認識師姊韓拱辰,知道她是英老師的義女,從小給老師帶來許多歡樂,打破了老年病魔纏身的孤寂,才稍感釋然。

韓師姊告訴我一些英老師遭日寇逮捕的獄中經歷,更讓我感到老師的人格崇高,並且通達世情,嚴於律己,寬於待人。後來她寫成懷念文章,仔細記載英老師告訴她第一次被捕坐牢的三項心得:第一,發現同志受害,都是遭到叛變同志的出賣,就堅信做人是最重要的,「人格」第一,至於「學問」、「才幹」都是次要的。第二,偽警大多數良心未泯,多為環境和生活所迫,不得已給日本人當差。第三,從事地下工作,萬一被捕,需先準備一套無害於同志的話,表示「坦白承認」,千萬不可先閉口不說,受刑之後再供認,即使你全說了實話,審問者還是不信。然而,有了坐牢的心得,並不能免除他1942年3月再次被捕。日本人對他不再客氣,嚴刑拷打,要他交代華北地下工作的情況。英老師說,「我在十分痛苦時,一心想著國家民族重於一切,以天下國家為己任,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痛苦便是一小事了,這樣只要咬緊牙關,忍受五分鐘,便會痛極而暈絕,就不知道痛苦了。及至醒來,他們再施酷刑,我仍如此視死如歸,受痛而昏暈,他們終究從我一無所得。」

英老師以天下國家為己任,志節高超,很有古代仁人志士的風範,就像文天祥臨刑前在衣帶裡寫的自贊:「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我更覺得這與他信仰天主有關,把國家民族的命運與天主點化的真理結合起來,才有如此強大的道德力量。他再次被捕,輔仁大學師生二十六人被送入集中營,有學生後來追憶:「在審訊過程中,日軍對他們棒打、腳踢、皮鞭抽、灌涼水、灌辣椒水、雙臂吊來打、用火筷燒、上夾板、電刑、放入洋狗群中咬、手指釘竹籤等等,慘不忍睹。張懷教授和英老師多次因受刑暈死過去。」

有學生在英老師晚年的時候,要為他寫傳,他都一口謝絕,總是說,他一無所成,沒有什麼值得記述的。韓師姊1965年在美讀書時,也曾有過這個想法,英老師回信卻說:“I suggest that you’d better forget it, or at least postpone it to some future date. I feel very proud and touched by your good opinion of me; but I am sober enough to realize that there has been nothing in my life remarkable or striking enough to arouse the interest of a‘general reader’.”我就想,英老師的涵養已經超凡入聖了,如此的溫良恭儉讓,如此的謙卑和遜,絕對可以媲美天主教的聖徒。假如英老師的一生,還沒有「非凡出眾」(remarkable)與「轟轟烈烈」(striking)的事跡,不值得我們著書立傳,還有什麼人有資格寫傳的?

1980年代初我在紐約教書,參加一個中美文藝交流聚會,遇見了英老師的次子英若誠,跟他說我是他父親的學生,時常懷念老師的教導。他很有禮貌,帶點外交辭令,握著我的手謝謝我,說他父親離開大陸之後,再也沒見過一面,慚愧啊。瞬間他低下頭,眼角也微微顫動,似乎在隱藏心底的悸動。我眼前的英若誠大約五十多歲,身軀微胖,十分健壯,只有臉型有點像英老師,不過沒有他父親那麼消瘦。又過了十多年,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專訪英若誠的節目,發現他晚年消瘦多了,像極了他的父親。他講什麼不記得了,卻看見他說著話,停頓了一下,突然伸出舌頭,舔了嘴角,從下唇左邊舔到右邊。

我想,我是十分懷念英老師的。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空氣朋友


馮傑/芫荽提鮮圖 讀書扯淡記
馮傑˙文/聯合報

人活到一定年紀,暮氣緩緩上升,整體顯得不鮮了,需要提鮮。用繩子不能提,氣韻不像水桶打水。有人靠經歷提鮮,當年叱吒風雲,也不靠譜,人會得健忘症。記得錢鍾書說過名人回憶錄多靠不住。我對照當下許多文革回憶錄,受害的多懺悔的少。

木乃伊再熬湯也不新鮮。

鄆哥和王婆談判時說一句:「乾娘,不要獨自吃啊,你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湯成為一種利益主義者隱喻。生活裡,支撐魚湯的靈魂是一個字──鮮。汁水不鮮,人就不呷。我周圍的烹飪大師們提鮮靠一把芫荽。(個案是極個別食客不吃芫荽,嘴巴提不成鮮。)

熬魚湯最後在恰到好處時刻,忽然撒一把芫荽,收鍋。從比較文學角度論,有點像汪曾祺經典名篇《陳小手》那最後一筆。可惜汪曾祺先生竟不吃芫荽。

芫荽是張騫當年從中亞帶來的,一路,駱駝蹄子都是鮮的。

不吃芫荽有什麼壞處呢?有,壞處是你竟然聽不到駱駝蹄上的鮮。蹄鮮。提鮮。接近通感。


【慢慢讀,詩】魯蛟/瘦 偏鄉所見
魯蛟/聯合報
康健的青壯們

紛紛湧向都城裡的生活礦場

窺伺良久的異族異類

便大搖大擺地入侵了鄉莊

原本無事一身輕的老農們

只好拿鋤頭當槍以肉身為牆

和入侵者展開慘烈的拚戰

首戰荒蕪再戰旱澇三戰蕭條

唯 戰戰皆北未得一捷


荒蕪 乃成為田野的主人

旱澇 不時的來此叩訪

蕭條 住進了街巷


疲憊附身苦悶纏頭

戰敗的老農們

被折騰得身心俱疲

連那一串串的日子

和一個個的村子

也跟著瘦了


據說瘦是一種病症

雖然已經傳染

卻無藥可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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飆股聚落 再賺50年
群聚在台中的小小光學聚落,每年出產2億顆鏡頭,從蘋果手機到索尼遊戲機、從特斯拉電動車到谷歌無人車,都不能沒有它。未來,受惠於人工智慧應用遍地開花,這個光學聚落將可望再迎接下個輝煌50年。

鐵道旅行 不能錯過的絕美車站
宜蘭線冬山站,於2009年底重新整建完工,外觀以拱形交叉鋼構造,展現出後現代感十足的建築風格。由站內觀賞車站,上方棚架設計微微透入陽光,產生光影交錯的美感;加上車站周邊施以景觀綠美化工程,可以說是宜蘭最美麗的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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