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親、隔代教養、低收入戶和新移民子女,據說已過全校學生之半,而且每個山村大約如是。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生存空間,舊時雖貧窮匱乏,但山林蓊鬱,今天卻看不到生機;這些孩子終將離去,在都市裡流浪,能翻轉他們的人生嗎?……
記憶中,從草屯北勢湳上了開往內城的彰化客運,經下崁、頂崁,在小學母校附近,一個大彎,下了斜坡,是南埔坪仔腳,過此就超過我的生活範圍了。再往前走,穿過省道(草屯往埔里),就轉入上山的小徑,沒多久,緩緩上坡,路窄、坡陡、車老,兩車交會都困難,如若一方要後退,倍覺危機四伏,索性就把雙眼閉上。當然,總未曾聽過車翻下山谷的消息,就這樣辛苦地往上爬,上了坪頂台地,懸著的一顆心才平靜了下來。
然後啊,仍然是蜿蜒的山路,過此不遠便從草屯鎮進入中寮鄉了,經半路店、爽文路、龍眼林、圓仔城,就抵達父親成長的地方:內城村。
母親今年九十歲,生日那天我突然想起,當年年幼,隨父親回內城奔曾祖父之喪,我們搭客運迂迴於逐漸往上緩行的山路,而猶年輕瘦弱且懷著身孕的母親,竟因會暈車而選擇獨自步行,竟也及時趕上,盡孫媳之禮。我突然有一股重返內城的衝動,和小弟問起了山上的近況,他如數家珍,知曉伯叔和他們的後人之今昔,「只小姑婆還獨自居住在舊厝」。
我看著早已發福,五十好幾的小弟,想起他幼時改從父姓的往事,父母親因是入贅婚,有一子可從父姓,原本應該是長子或次子,但父親和他的父親之間,溝通上可能出了些問題,改姓繼嗣之事一直拖到多年以後,可能考慮到影響層面,遂由當年還在讀小學的小弟來承擔。我不知道這事對小弟的一生影響有多大,但我們兄弟姊妹之中,就屬他和父系族親最親,有一度還住在內城。
小弟說,現在開車去內城,一個小時可以來回。我算了一下時間,決定去一趟。
出發後,我特意請小弟走舊時的鄉間道路,經南埔青仔巷再轉後來開成的南坪路,上了坪頂台地後轉舊路,想看看頂城已故姨婆的住家,小時候常來,在屋後爬樹、摘果,過馬路到鳳梨園喊姨婆回家吃飯等。記憶中舅舅兄弟並不太和睦,阿姨嫁來北勢湳,常來家裡走動,很親。今老屋仍在,如果去敲門,怕誰也不認識了。
舊時路必然繞圈,地名我都還有記憶,竹圍仔、粉水寮、半路店、魚池腳、加走寮等,但對於那些山區聚落都很陌生,小弟想尋半路「店」的舊址也不可得。窗外所見,只能說荒涼,這裡的人都種山,香蕉、鳳梨、木瓜等,應該觸目可見,現在幾已看不到昔時的盎然生意,即便曾一度瘋種的檳榔樹,歷經風雨之摧殘,雖仍有一些迎風搖曳,一看便知早被棄養了,創造不了什麼經濟價值,卻早就破壞了水土保持。
最壯觀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私人墓園。車開得慢,許久了,似乎就繞不出去。多麼希望還是舊時的山景,雖不一定能生出什麼產值,但它們是綠的,現在灰白死寂,我想起草屯茄荖山墓園,山下我那四五分地,幼時曾有蓋依山莊園的夢想已滅,於是不得不思索生死之事,《古詩十九首》之〈迴車駕言邁〉字句突然紛陳浮現,彷彿有人幽幽吟唱,「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人生非金石……奄忽隨物化……」但是,今夕何夕,眼前景象不該是還諸天地的真諦啊!
我們終於走上了新路(投17路),再轉龍南路,經過爽文村,總算稍有一點現代感,然而這裡曾是九二一地牛翻身而受重創的山村,當年校舍全毀的爽文國中在瓦礫廢墟中重建,讓我們感受到一種巨大的生命力量;學校一位王姓教師以熱血翻轉偏鄉教育的新聞,曾讓居住北部喧囂都城高樓的我,為之哽咽。
然而,單親、隔代教養、低收入戶和新移民子女,據說已過全校學生之半,而且每個山村大約如是。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生存空間,舊時雖貧窮匱乏,但山林蓊鬱,今天卻看不到生機;這些孩子終將離去,在都市裡流浪,能翻轉他們的人生嗎?
過去就是龍眼林、內城了,我善良而刻苦耐勞的祖母,從內城嫁到北勢湳,撐起這個家,因膝下無子女而抱養了父母離異的女孩;然後,因著鄉緣,一位貧困的內城青年被招贅成為稍長以後女孩的夫婿;而我,就是他們的次子,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姊姊、兩個弟弟、兩個妹妹。
我們終於抵達了東和宮旁父親出生之地,完全認不出來了。像個小公園的社區,幾戶人家,想來都是大地震後重建,看不到什麼人,兩隻大公雞慢慢搖晃過來;小弟對這裡相當熟悉,告訴我各家屋主,及其境況。我想起父親三兄弟,年輕時就已離山村,伯父和叔叔也都在草屯,叔叔後遷霧峰,俱往矣,獨存我父纏綿病榻。
小姑婆獨居舊厝,但不在,鄰居說是去女兒家,小弟有些擔心,打電話詢問,知道沒事才放心。七月驕陽兀自照耀,我看著兩隻在屋簷陰影啄食的公雞,拍了幾張照片。小弟說走吧,開著車往上轉了一下從前去過幾次的內城瀑布(即龍鳳瀑布),到入口處即回。
回程將離內城村,在路邊看到永祿桐花古道的指示牌,停車略覽,知是早期內城通往草屯南埔、土城的山徑,屬挑埔社古道的支線。我心震了一下,母親當年是否由此道來去,她當年懷的孩子正是此刻在我身邊的小弟啊。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給已日漸重聽的母親撥打了電話,想知道她那一次究竟走了多久?我幾乎用喊的,她聽到了,笑了,「五十幾年了,怎會記得?又沒有錶」,不過,她說,「就是爬山、過橋,到龍眼林還要過溪,在石上跳著走」。說著,說著,她又笑了。我獨自在電腦前面,思緒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