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黛麗.赫本啊,長得酷似你小時候的夢中情人艾莉雅修女,歌詞裡還有你最喜歡的小說《頑童流浪記》的主角。你是喜歡聽歌的。用這首歌歡送你吧,奧黛麗.赫本的〈月河〉,永遠的白袍巫師……
它曾經是伊斯林汶萊帝國屬地、歐洲列強俎上肉、英國和荷蘭國勢大補丸、日本大東亞共榮圈,它也曾經是海盜、獵頭族和投機分子競技場、冒險家性征伐(sex safari)樂園、華人苦力和移民遙想的福地洞天。砂勞越,婆羅洲西北部一個比台灣大三倍多的英國殖民地,1947年少年白袍巫師(那時他還不是白袍巫師)誕生此地時,日寇屍骨已寒,白人政權復辟,英語教育一花獨放,但不足二十萬的華人頸椎夠硬,勒緊肚皮要後代學漢字。「方塊字多美啊,」少年白袍巫師讚嘆。「一個方塊字就是一幅畫,一萬個方塊字就是一萬幅畫。」少年白袍巫師被漢字的神鬼力量震懾。教英文的修女說:「支那文字是撒旦的符號。」大伯公廟花崗石上金燦燦、亮閃閃的漢字對聯和唐人街店鋪金碧輝煌龍飛風舞的支那招牌讓少年恍恍惚惚、神魂顛倒。少年開啟了巫師的煉字志業,在龐大的西方戒靈和英語半獸人陰影下,少年孜孜的吸納漢字,白話文言,葷素不忌,澆鑄錘打驅使文字精靈的小魔杖。
1967年青年白袍巫師(那時他仍然不是白袍巫師)高中畢業後遠赴中華文化堡壘的台灣,深化和壯大煉字志業。赴台前後,他摸索猶豫的寫了幾篇小說(〈拉子婦〉、〈婆羅洲之子〉),輕輕的揮灑著焦躁不安的小魔杖,吐出第一道遙指牛斗的劍氣。青年跋涉美國謀取餬口的學位,在戒靈和半獸人地盤上,他的小魔杖發狂了,以純潔精緻的華文、一蕾蕾奼紫嫣紅的方塊字寫完十二個短篇(《吉陵春秋》),因為對吸食漢字乳汁的眷戀(民族認同、文化血緣),他覺得自己的魔杖揮霍得太刻意鑲嵌了,雖然那十二個短篇為他贏得大聲望,也讓他晉陞凡夫俗子孺慕的灰袍巫師。是的,這時他還不是白袍巫師。
他這樣熱愛方塊字啊。回台不久,他辭職了,揮別愛妻,閉關焠冶魔杖。這一次,他好像走得太遠、沉迷得太深,他進入了文字魔障、語言迷宮、詭祕妖豔的符咒圖騰。他好像不是寫小說,而是用方塊字創造伊甸園,但那個世界雖見蔥蘢,也繁殖了一窩子交尾嬉戲的花蛇。他墜入了自己挖掘的最深層的地底黑闇,他見到了令他懼怕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炎魔。炎魔,陰影與火焰的惡魔,心是熾焰,手執無敵的火鞭火劍,高大的身形籠罩陰影中,渾身硫磺火焰,矮人呼為無名恐懼(Nameless Terror)。執著的灰袍巫師知道,炎魔出世非一朝一夕,威脅潛伏已久。巫師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是無意的,驚醒了牠。斬殺這個強大凶險、人獸仙妖懼駭的惡魔,真不是易事。從1987年到1992年,從戒嚴到解嚴,他用五十萬(他醞釀了一百萬個蟹將蝦兵呢)方塊字當武器,和炎魔搏鬥了漫長的五年。炎魔終於死了,灰袍巫師也魂飛魄散。是的,那個炎魔就是《海東青》,一則方塊字鑄造的台北寓言,馬革裹屍五十萬具哀號的漢字骨骸。讀完這本書的人,也許五個手指頭就數完。巫師雖然斃了自己孕育的心魔,但也靈肉潰散,墜入死亡深淵、書寫困境。巫師坦承,以為自己完成了曠世鉅著,卻是巨大的失敗。有一年時間他幾乎寫不出一個字。一個一生以文字為志業的人,怎麼可能輟筆?繼續鞭策潰散的靈體漫遊尋覓吧。透過《朱鴒漫遊仙境》二十五萬個方塊字丸的療傷,他斂聚了強大的力量,他復活了,躍升到最高階的白袍巫師。
以白袍巫師之姿,他走入婆羅洲莽莽蕩蕩的深山大澤,刀耕火耨大河小說,似乎帶一點雪恥的味道。在無雪的南洋、沒有野馬馳騁的婆羅洲,雨雪霏霏四牡騑騑,八個漢字驅動了書寫童年往事的慾望,還有什麼比《詩經》更能讓他親昵中土?他厭惡毛姆和吉卜林虛假的叢林情調,更唾棄白人對東方的扭曲偏見和種族文化優越感。整個婆羅洲都是鬼魂飄蕩,渾黃的河面底下聚居著多麼豐富的、騷動不安的生命。他對故鄉的呼喚是真誠而深情的。他久久不敢回去探視,怕的就是印象中的完美家園已被世俗的寒磣猥崽取代,就像我們不敢面對久未謀面的初戀情人,只為了留住最初的美好印象。也許《海東青》瘀傷猶在,《朱鴒漫遊仙境》炙穴未消,他帶著熱身的姿態,用一蕊蕊血花似的綻放旭日下的方塊字,小心翼翼捕捉母土的過往創傷。
野心勃勃的白袍巫師不會滿足《雨雪霏霏》的九個小故事,他耳畔日夜回響著壯烈犧牲炎魔火鞭下的五十萬個漢字英靈的哭號。他施展了白袍巫師十成功力,向那五十萬個英靈招魂,組成一個浩浩蕩蕩的漢字探險部隊,大開大闔書寫六十萬字的《大河盡頭》。他的初衷不變:焠煉最靚最浩大的漢字正妹,透過狐媚轉世的方塊字,引領讀者見識多彩多姿、詭譎殘酷的婆羅洲叢林原貌。這是發掘中文的潛能、展現方塊字魅力的大好機會。他不止一次墮入文字魔障中,但有了白袍加持,他總是可以走出迂迴幽深的迷宮,用婀娜多姿、形貌無一雷同的方塊字打造他的雨林漢字宮殿。
千嬌百媚的漢字,像敦煌千佛洞中的飛天姑娘,像天方夜譚裡的肚皮舞孃,像一窩子糾纏在河中爭相交尾的水蛇,像撒旦親手繪製的一幅幅東方祕戲圖。
無名恐懼再度降臨。數十年的隨興飲食、晝伏夜行,贍養了兩頭專恣潑辣的炎魔,悄悄攝食他的肉體。第一個炎魔將他襲擊得不省人事,讓他趔趄臥地,斷了幾顆門牙,緊急送醫做了奇幻迷離的冠狀動脈繞道手術。第二個奸巧鬼祟,威脅潛伏。他也許故意的,也許無意的,忽視著牠,總之,他太專注創作了。
2010年,動了奇幻迷離的冠狀動脈繞道手術後,他啟動終極功力,集奇幻、魔幻、動畫、武俠、傳奇、冒險和神怪之大成,以近六十萬字的《朱鴒書》終結了他的大河書寫志業。壓卷之作《朱鴒書》和讓他死而復活的《朱鴒漫遊仙境》是白袍巫師最喜愛的兩本小說,原因或許是,主角都是獨一無二的小女生朱鴒。朱鴒,無所不在的幽魂(她的老家在新店溪黑水潭,現身時,滿頭滴答水珠,裙襬濕漉漉)。沒有朱鴒,灰袍巫師就不會晉陞為白袍巫師,就像沒有貝雅特麗齊(Beatrice),就沒有但丁的《神曲》。朱鴒,白袍巫師文字祕戲圖中的寵妃和禁臠,沒有這個巫師畸戀的繆思小妮子,沒有一次又一次的召幸,巫師的方塊字也許就不會像孑孓蜉蝣,不會是一幀幀的男女男嬲交歡圖,也不會有一軸軸的南洋情慾畫卷。《朱鴒漫遊仙境》的八歲朱鴒帶領六個同齡小女生漫遊台北,被淫穢的妖魔鬼怪和肉慾橫流的現代都會吞噬了;《朱鴒書》的十二歲朱鴒化身小魔女帶領一群少女縱橫莽荒惡峻的熱帶叢林,劈殺妖魔鬼怪,進入凡人遙不可及的神壇聖宇。由魔入聖,白袍巫師發揮了終極奇幻力量。
雖然投胎南洋,終究是中土人物,七十歲了,他強烈懷念中土風雲,於是仗劍蹤入大明王朝,以洗煉深沉、遊刃有餘的內力,寫武俠了。但是他忽略了,還有一個世俗的炎魔啃嚼肉身。「這個妖邪啊,」也是穿著白袍的醫士嘆息。「在你體內潛伏快十年了。」動了一個驚悚又除暴鋤奸的末期大腸癌切除術後,巫師羸瘠了,瘦倦了,但是他依舊振筆疾書,用方塊字壘砌俠義天地。巫師懸崖勒馬斷尾求生,擊殺了炎魔《海東青》,但枕戈待旦的腫瘤炎魔太強大了,斬草除根前,已透過血液散布毒素。白袍巫師數度進出醫院,和白袍醫士面面相覷。
巫師餘作《新俠女圖》共二十二回(每一回的標題都擬好了,貼在書桌旁的牆壁上),火燒火燎寫到第十四回,傳說中的五巫之首薨了,骨灰殞散台灣海峽,現在可能彳亍中土,躑躅南洋,徘徊寶島,也許埋首淡水河畔生前拜訪過的媽媽嘴咖啡屋、癡望著魂牽夢縈的大河寫武俠(火化時,他最鍾愛的妹妹在棺木內放了筆和稿紙),而小學生朱鴒、水鬼朱鴒、魔女朱鴒、仙女朱鴒就像萬花筒中千變萬化的彩色玻璃片在他身邊轉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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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率性了,早幾年對峙招兵買馬的炎魔,你現在就可以舒舒暢暢寫武俠,寫完後還可以如你所願漫遊世界。
最後一次見你時想問你一個問題,但呼吸器守護著你,半個軀殼神遊在外,你已不能言語。如學者高嘉謙所言,你喜用歌詞抒發意境胸懷,月河這兩個字和奧黛麗.赫本在電影《第凡內的早晨》抱著吉他彈唱的〈月河〉有什麼關係嗎?奧黛麗.赫本啊,長得酷似你小時候的夢中情人艾莉雅修女,歌詞裡還有你最喜歡的小說《頑童流浪記》的主角。
你是喜歡聽歌的。用這首歌歡送你吧,奧黛麗.赫本的〈月河〉,永遠的白袍巫師,李永平。
一英里多寬的月河
總有一天,我將從容橫渡
你是織夢人,令我心碎
天涯海角,我誓死追隨你
兩個人漫遊寰宇
人世多彩多姿目不暇給
我們追逐到彩虹盡頭
在拐彎處等你
我的童年好友(註),月河和我
●註:huckleberry friend,童年好友。Huckleberry,《頑童流浪記》的主角,或指美洲越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