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晚夢見你哦!」你睡眼惺忪的對她說,只聽她回說:「唉喲,好可怕。」
其實你隔一陣子就會夢見她,但多半是充滿懸疑而最終會失去她的夢。這種夢你不會告訴她,免得她太得意。但若喜劇收場,你就會跟她說。
其實你不只會夢見她,也會夢見別的女人,但多半是在自己不成熟的年紀,傷了人的漣漪又無預警蕩了回來。這種夢你也不會告訴她,免得她吃醋。
但是,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她對你夢見她這事變得是這種反應。
原先她對你的夢是很好奇的。你也對她的夢好奇。所以你們隔時會在起床前後分享夢。但她多半是無夢的,或者應該說,她的夢應該都是歡樂如春花、自在如流水的。半夜要是醒來,常聽到她在吃東西,有時候甚至會輕輕的笑著。起床後問她她都說不記得。但可知她的夢大概都是美夢,而不必留痕。你則是整晚連床的異夢,有時候還會有續集。所以,所謂分享夢,常常講的是你的夢。但能講的夢,並不足以滿足她的好奇心。如果半夜醒來,她還會傾聽你說夢話。
據說你睡覺的時候說夢話說得兇,而且什麼語言都用。你相信她說的,因為你也曾經在夢中用英文演講把自己吵醒。但是說夢話畢竟對枕邊人是一種干擾,有時是單純的噪音,有時則是讓對方有太多的好奇心。一開始她真的是充滿好奇心。
你的夢話雖然使用很多種語言,但多數她都懂,你會的外語中,英日德她都很通,有時甚至強過你甚多。因此,聽懂都沒問題。事實上,她還不只一次嘗試跟你對話,據說還曾來回達到三四次,不過最後終不免不了了之。你好像也沒有洩露什麼大不了的祕密。
但對她而言致命的是,她不懂法文,而據說你在夢中說法文的時候口氣特別柔軟……你說:「那你錄音嘛?」有點像某超現實主義詩人因為相信夢是通往真實的祕徑,而要妻子徹夜不眠記錄他的夢話。「誰要錄你的音?下次再說法文,就把你踢醒就是了」。不懂你的夢就讓你把夢作不下去,高明。後來她是有幾次如此炮製。
然而,你並不是愛作夢的人。或說有點欲拒還迎吧?你不喜從夢裡看到太多自己或別人,然有時又不免好奇。關於夢你讀過一些記載,每每讓人為之沉吟。尤其那種簡潔的古文(文言文或西方古文)寫成的小故事,特別讓人感受到一種距離和空白造成的神祕感,讓你更容易跨入文中所言。
古人相信夢中所見其實信而有徵;不但能預示,而且無法逃避,雖然夢中常說的是反話,比如古埃及的《夢之書》相信如果夢見自己死於暴力,表示夢者會長壽。更多時候夢需要解謎其意象。比如,《夢之書》認為夢見窗子,表示神聽見了夢者的呼喚。但最讓你動容的是《左傳》所載春秋時魯人子叔聲伯的食瑰之夢:
「聲伯夢見自己率軍渡洹水的時候,有人獻給他一顆瓊瑰(珍珠)。他把瓊瑰吃了後開始哭泣,淚珠竟一顆顆都變成瓊瑰盈滿了懷裡。於是聲伯放聲高唱:『渡洹水之時,有人送我瓊瑰。歸去吧歸去,我已滿懷瓊瑰!』夢醒後聲伯因為害怕而不敢依例對夢進行占卜。他率軍伐鄭後回國的路上在狸脤紮營時,終於對食瑰的夢占了一卜,並對左右的人說:『當時我不敢占卜,因為害怕面對死亡的可能性。今天你們追隨我已三年,而且多數健在,這夢應該於我無傷了。』說完這事後,當晚他就猝然離世。」
美麗的珍珠為何讓聲伯害怕而哭泣乃至於狂歌?正因為夢預示了死亡。但聲伯真的死了嗎?還是他只是在某一個夢中死亡?
莊子曾經這樣描述夢:
「有人在夢中飲酒作樂,早晨醒來覺得悲從中來。也有人夢中啼泣不已,但醒後高高興興的出門打獵。人在夢中的時候並不知是作夢,甚至有人在夢中得夢,還在夢中為夢的意義占卜,醒了之後,才知道原是一場夢。人必須有大覺,才知道自己本在一場大夢之中。但愚昧之人自以為已經醒來,而竊喜自己有此認知。然而,不論是君王或農民,孔子或你等,都身在一場大夢之中。我說你等活在夢中,其實我也活在夢中。」
莊子這個較不受注意的說夢,指出夢可以像個「中國盒子」有無限的層次,比起後現代的作品如波赫士早了幾千年。不過,「人生一場大夢,何時能有大覺」卻是莊子所獨有。
但花既非花,夢亦非夢。尤其兩人若能同夢,那夢是否還是夢?如果與所鍾愛之人同夢時,即使是夢,或又比現實更真實?
白行簡《三夢記》中的第二夢,寫好友元微之三月十一日奉使四川,十天之後,行簡與兄長白居易、友人李杓直等遊曲江訪慈恩寺時,因思念微之而作詩一首。十多天後,接獲元微之來信,信中附詩一首,詩中所寫竟是元氏夢見行簡等三人遊慈恩寺,而且微之詩作題詩的日期也是三月二十一日。
《牡丹亭》就更明白的標舉「情」乃是超越一切生死的力量。有了情,夢就是真實。
所以,你偶爾不免期待與她同夢,而這一天竟真的出現了。她說完「唉喲,好可怕」後,你不畏挫折仍鍥而不捨的繼續說,因為你這個夢實在太栩栩如生了:「我夢見我們在普林斯頓的那一年喔。」「哦?」她突然慢下了手邊在做的事。「夢見那一年什麼?」她接著問。你說:「螢火蟲啊!」「好巧,我也夢見同一個場景耶!」她漫不經心的態度突地有所改變。你不禁心中一震:這種巧合該怎麼解釋呢?你正在為此神祕連結感到不解時,突然想起最近才在沙巴夜晚的河上看過螢火蟲。也許不過如此吧?
但沒想到當晚夢境竟還有續集:
你又夢見在普林斯頓的那年夏天,一歲的女兒在有如覆蓋了金色紗網的草地上興奮的追著螢火蟲奔跑,不遠處的大樹有如耶誕已至,整株樹因為滿滿的螢火蟲而在夜色中兀自輝煌著……而你突然看見原本跟女兒在一起的她在樹下跟你招手,然後就隱身樹後……你一著急,人就醒來了。
從夢中醒來,不禁鬆了一口氣,側過身去,竟發現床上沒有人,你心中大駭,連忙撐起半身四下張望,此時,臥室門突然開了,她拿著杯水走了進來,你看不清她的面貌,但再次鬆了口氣。她看你半撐著上身發傻,不免問了句:「怎麼了?」「沒事,剛沒看到你……」她走到你床邊坐下來,突然把手放在你頭上攪了一下你的頭髮,說:「傻瓜。」你看了她一眼,一時放了心,遂眼皮一沉,又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