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節,你領了一筆壓歲錢,和家人小賭又贏了幾把,就買了琴,拜師學起來,從此迷上音樂,一分鐘也不想待在教室,想休學一年把琴練好,談到對音樂的嚮往,你的眼睛發亮,語氣堅定,大有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似乎心裡有團火在燒,岩漿在地底滾動沸騰……
儘管遺灰已經決定撒在山間草野,追思會可在一殯最大的廳堂舉行,家人了解你的個性,知道有些事情可以隨意,有些還得講究。豪邁熱情的你想必希望親友來道別時,有個寬敞的場所。這可不,偌大的景行廳,除了鮮花築成的花牆,又布置了四百多個座位,中間和兩旁都騰出寬廣的通道,左右側各有一個電子輓聯,像橫匾一樣懸空掛著,政要名流致意的悼文不時翻頁變換,仿宋的電腦字體,秀氣中有工整的味道,正如你溫文儒雅的遺照。
前來追思道別的,有多位海內外知名的音樂家,都曾在台北市交或台灣省交擔任要角,省交首席小提琴手林文也也來到現場,演奏當年讓你靈魂顫動決定終身從樂的曲子;作曲家賴德和播放你創作的樂曲,細訴你當年的心路歷程;低音管名家徐家駒帶來巴松,當〈懷念曲〉的旋律在廳中悠悠揚起時,哀樂仿若伴隨送葬的隊伍,迤邐向墳場行進,這是離別的進行曲,陰陽兩隔的序曲,生離死別的無奈,千鈞萬擔壓在大家心頭,在這令人窒息的哀慟裡,我不由自主的憶起山仔頂的學校,還有它的午後陽光……。
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映得半間教室亮晃晃的,靠窗那頭更是刺眼,這是降旗前的休息時間,大部分同學都到戶外活動,只有少數留在教室,安靜的看書、聊天或下棋,打發降旗前的空檔,等待鐘聲一響,就可以回家休息。
教室最裡邊靠窗的一排,座位大半是空的,只有一位瘦瘦的、皮膚白皙的同學倚著牆,斜盯著黑板發呆,這是你沉思時的標準姿勢,可以側著身,望向某處,不出一聲,盯上半天,周遭的人也習慣了,校風夙以自由著稱,無論好動喜靜都能隨意自在。
山頂的學校面積遼闊,據說原先占地足有二十七甲,校舍宏偉,校園林木蓊鬱,很有高級學府的味道,可惜大動盪的時代,升旗台上的國旗換過後,校園也跟著調整,像很多單位一樣,部分土地被軍方借用,隨後,一條馬路將校園劈成兩半,右邊十七甲歸軍方,左邊十甲地仍屬學校,從此,軍團門口「威武」「雄壯」的標語就對著學校側門,十甲地的校園像梯田一樣,分成三層。學生上學、老師上課要先爬上一層四十五度的斜坡,才進得校門,一進門,大片平地入到眼前,操場、籃球場、網球場、游泳池、學生宿舍次第鋪陳開來,走約兩百米後,要再上層斜坡,又見一片平地,是教室、辦公室、禮堂、實驗室、福利社和停車場所在,最後一層斜坡則通到山頂,幾棟日式平房錯落其間,這是教職員宿舍,白天特別安靜,因為人們都下山工作,夜裡就有些嘈雜,不時傳出嘩啦的雀戰聲,這是師長們放鬆自娛的時刻。
由於校園高低起伏,每天爬上跑下,同學們養成充沛的體力,喜歡在降旗典禮以前,到操場打打球出身汗,像這樣安靜喜愛沉思的,畢竟少數,這是高中一年級,你給我的第一印象。當時初中學生戴的是布做的船形帽,高中生則戴大盤帽,後者被認為是成熟的象徵,好比男子加冠,不再是小孩,同學們喜歡把帽子摺成前凸後翹,中間凹陷的波浪形,有心模仿麥帥側面照的模樣,你卻不講究這些,老把盤帽整得歪七扭八,像一道鬆垮的線圈,外頭用卡其布裹上,戴起來像濟公,只差手裡沒有一把蒲扇,這樣說,並不表示你不愛漂亮,相反的,那一年美術課的第一份作業,描繪校園景致的水彩,你的作品被老師當眾表揚,說是:構圖豪放、用色大膽,還有許多褒獎的話,如今已經記不清楚。我一向拙於畫畫勞作,對有美術天分的同學向來欽羨,也許是這樣,和你攀談起來,發覺文靜、寡言的你其實熱情豪爽,慢慢成為好友。一天,你突然告訴我:想休學考藝專,我說:美術科嗎?你說:不,是音樂科,拉小提琴。我嚇一跳,問:什麼時候學的?你說:才學不久。原來那年春節,你領了一筆壓歲錢,和家人小賭又贏了幾把,就買了琴,拜師學起來,從此迷上音樂,一分鐘也不想待在教室,想休學一年把琴練好,談到對音樂的嚮往,你的眼睛發亮,語氣堅定,大有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似乎心裡有團火在燒,岩漿在地底滾動沸騰。
幾天後,你休了學,夕陽照著你的座位,空蕩蕩的,只有晴絲在陽光中晃蕩著。幾年後,才聽說你以小提琴組第一名被錄取,而且琴齡最淺,別人童年啟蒙,你青少年才學藝,這是你人生的第一個轉折,從此你勇往前進,大開大闔,好似搭上特殊的生命列車,經常來個急轉彎,或者突然煞車,但不管路線如何曲折,旅途怎樣顛簸,最後總是抵達一個有麵包、牛奶還有蜜糖的地方。
高中畢業後,我們在台北重逢,一在木柵讀書,一在板橋就學,但時不時會跑到對方的學校相聚。記得大三那年,你突然來找我,託我在木柵附近租屋,因為你擔心練琴吵到鄰居,還說要休學一年,想專心學習作曲。追思會上,賴德和提及這段往事,當年情景又浮上心頭。你後來發覺這是嘔心瀝血的工作,覺得人生苦短,不想如此艱難,於是重新拿起琴弦,師從李泰祥。你曾是北市交最年輕的小提琴手,當年擔憂你從事音樂難以溫飽的同學在傳統行業中獲得的報酬,比起你白天教琴、晚上演奏的酬勞寒酸得多,你很早就有優渥的收入,過著富足的生活,想起來,你一輩是從少爺、大爺過渡到老爺的,臨別的身影也比別人華麗,一流的音樂家前來相送,在管弦樂聲中,優雅瀟灑的上路。
你的同學李泰康說:有一年,你突然發奮學習英文,說想從事貿易,你很快學會商業書信的技巧,重慶南路買了幾本書後,又弄懂出口的訣竅,就和朋友合夥,創辦海鷗貿易公司(Seagull),專做禮品外銷,第一筆訂單據說是兩萬美金,在貿易萬歲的年代,這樣的故事並不罕見,但無師自通,沒有歷練就下海的,還真沒幾個。你後來出國留學,把公司讓給弟弟,雄才大略的他不斷擴展,成為聞名國際的「法蘭瓷」(Fanz)。
追思會上,大家談起你在美國成立工作室,教人習琴,我知道你是因為手受傷,無法繼續演奏,才從事教學工作,儘管工作室順風順水,後來你還是離開美國,跑到東莞創業,開辦藝品工廠,有了新的事業,建立新的家庭,你每次回來總是熱情邀約,對朋友慷慨真心,每年固定捐款行善,日子一直美好的運轉,直到去年十月,罹患肺癌,而且已經末期,今年三月我知道這個消息,從此陷入一種不知何時會失去你的恐懼裡,五月二十三日晚上,到台大醫院看你,你已虛弱得只能擺擺手,嘴角動一下,無法講話也不能微笑,兩天後你走了,我們眼睜睜看著開朗的你,逐漸喪失元氣,像枝葉茂盛的樹木,先是葉子一片片掉落、枝椏一枝枝枯萎,樹幹漸漸被蛀蝕,最後轟然倒下。
你一輩子灑脫自在,即使輾轉病榻,仍然大氣灑脫,你曾笑說:以後若有不如意事,只要想到沒有人比陳立元更倒楣,就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最痛苦的時候,你對朋友的勉勵也多過自怨自艾的嗟嘆。
不過,在那段和生命拔河的艱難日子裡,上天也曾恩慈的給予一個愉快的假日,讓你暫時忘掉病痛的煩惱。
四月八日,我們和鴻安上陽明山賞花,那天,清明剛過,有點陰,天上罩著薄薄的雲層,不冷不熱,遊客不多不少,既不擁擠,也不冷清,我們從北投上山,沿途只見雪白、粉紅和桃紅的櫻花像海浪一樣,迎面撲來、白裡透紅的杜鵑漫山遍野,正是繁花似錦的時節,一到後山小瀑布,成片翠綠映眼,溪水潺潺流著,你歡呼脫掉上衣,不時深呼吸,直說:太棒了,太棒了,你燦爛的笑著,享受山上的芬多精,我們在瀑布逗留半個鐘頭,隨後享用一頓美好的午餐,下得山來,但見山腳盡是豔晶晶的海芋,就下田採花,當我們捧著青葉白花黃蕊,踏上田埂時,對面的山巔已經起霧,白色的煙嵐裹著翠綠群山,如夢似幻,我胡謅一首詩送你:清明時節薄雲天,兄弟相偕踏春園,櫻白鵑紅海芋豔,霧漫群峰縹緲間。想你的時候,我常輕輕哼誦,倘四下無人,就高聲吟出,念著唱著,想起滿山奼紫嫣紅,感覺你還在身邊,心頭暖暖的,眼眶熱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