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男人的溫煦以及帶有南方柔軟的腔調,總是被這邊的人取笑「娘們」。就像我們在台灣嬉鬧台灣國語的伯伯嬸嬸,或者原住民特殊的尾音。聲音是一種文化符碼、政治象徵……
離開酒吧、外國人群聚的田子坊,照百度地圖指示,我正搭公車到復興中路,準備步行至新天地。下車的地方鮮有人車,不寬的馬路,兩旁種植法國梧桐。我繼續往前走,竟在人行道邊遇見一大片被拆卸的屋瓦斷垣,廢棄的腳踏車拋在路邊,雜草蔓生,宛若廢墟。看得出來,那曾是石庫門。
我沒有多想,立刻踩著碎瓦前進,執起相機拍攝入口。按下快門時,沒料到畫面突兀地探出一位高大男子,他牽著單車正要從入口離開,見到我,客氣微笑,臉頰凹出一雙酒窩。他越走越近,在我們擦肩前一秒,把掛在胸前的單眼相機拿到我面前,說:「這裡面有很多漂亮的塗鴉。」指尖按著鈕鍵,相機那小小窗框,亮過一張又一張色彩斑斕的圖樣,著實令人驚豔,逗引我迫不及待進入廢墟。向他道謝後,我們往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錯開。
對於那人,我有種莫名熟悉感,卻又說不上來,僅是在進入廢墟前,忍不住回頭看了男子一眼。
踏著碎石塊,喀茲喀茲地走過一段,直抵尚未完全拆卸的石庫門。這區弄堂已無人,屋舍木門裡噸起泥磚,封住房子出入口,突兀的紅色囍字染著灰塵,還貼在門板上。門旁的水槽已破碎,曝現水管線路,荒涼一片。唯一靈動的,恐怕是四周灰泥壁面的的塗鴉,色彩豔麗得很難讓人忽略它,和死寂的灰泥牆形成強烈對比。我拍了幾張塗鴉就罷手,繼續往更廢墟的另一頭移動。
不遠處,老人們站在房舍與房舍中間、一處被挖空的大窟窿聊天。靠近,他們正用上海話交談。我問起石庫門的事,他們還沒回答,反倒先從口音探問我是否為台灣人,好奇著怎麼會對老建築如此興趣。其實他們不是很懂我在研究什麼,但是聽到中文系,就咧口笑著說:「中文系好,要把中國文化宣揚出去。」我聽得出來背後的意識形態,撇除這個,倒很少在台灣聽別人讚揚讀中文系的人,畢竟大家都已習慣將它列隊在吃不飽的科系行伍;一下子聽到有人說好,竟不太適應。
老人們約略了解我的背景後,才開始談拆遷。他們哇啦哇啦抱怨政府罔顧人民,情願在黃金地段有新的開發與營繕,也不願保留半點老上海。並問我台灣也隨意徵收人民土地嗎?我想起大埔案、文林苑等各式各樣政府徵收案,即使我們擁有土地所有權,面對政府,好像也難以力抗。
我問他們政府拆遷不是有國家補助嗎?「家畢竟還是家啊。」老人的語氣忽然沉了下來。他們捨不得太早向記憶告別,而決定撐到搬遷截止的最後一刻。頓了半晌,老人話鋒轉柔,感嘆上海每三年一變,也許很快就認不得這城市了。我沒再多問,怕觸痛他們,只是靜靜地聽他們說話,偶爾轉頭凝眸這片廢墟,像參加遠房親戚的告別式。風蕭蕭兮。可是對旅人來說,我無法深刻懂得什麼,只知道一個地方待久了,是會生根的。
拍完最後一組塗鴉與屋舍,我收妥相機。遠方傳來男子聲音:「小姑娘,你走錯了,我說的塗鴉在另外一邊。」啊。是他。是剛剛在石庫門入口相遇的男子,又牽車折返了。
我們在廢墟的另個窟窿裡說話。他沒有聽出我的口音,問我從哪兒來,聽我說台灣時,他頓了好久,才慢慢告訴我他也是台灣人。那刻總算解惑,原來我覺得的熟悉感正來自於他的口音。這是我在校園外遇見的第一個台灣人,欣喜不已。
男子到上海工作五年了,從他那兒曉得已有五十餘萬台商在上海。我幡然想起早在1930年代的上海,已有赫赫著名的台商劉吶鷗、林文月的父親林柏奏,前者從文學到電影,後者從事金融,兩人合資房地產。上海近代化的過程,台商沒有缺席。我所熟悉的學術界也冒出一批西進教師,兩岸互動的網絡遠比自己想的還廣還密。「這裡還滿常遇見台灣人,你從聲音和穿著就可以分辨了。」也對,否則我不會這樣注意他。
男子說這五年明顯感受上海正急速變遷,新大樓一幢接連一幢地蓋,一幢比一幢高。然而,傳統石庫門被大量拆除,留下那些示範性的田子坊、新天地又越趨商業,男子也在感嘆,決定身體力行造訪這座城市裡所有的石庫門。他打開手機,叫出文廟資訊,告訴我怎麼以文廟為中心,走到蓬萊路、光啟南路,「那邊還保有老房屋。快去看,不然就要沒了。」男子目光炯炯,如廢墟外亮起的兩盞燈火。
問他喜歡這嗎?他說:「與其說喜歡,不如說習慣。」我不只一次聽到在大陸工作的台灣人悶悶不快地談人際關係。台灣男人的溫煦以及帶有南方柔軟的腔調,總是被這邊的人取笑「娘們」。就像我們在台灣嬉鬧台灣國語的伯伯嬸嬸,或者原住民特殊的尾音。聲音是一種文化符碼、政治象徵。
離開廢墟前,我好奇他是否想返回台灣工作。他搖搖頭,說:「台灣工作太難找。這邊賺的錢也比台灣多太多了。」人才是這樣移動的。
我似乎朦朧感受到他暗示想加微信,偏偏台灣人總是什麼都歹謝,溫吞而客氣。後來他沒問,我也沒開口,彼此沒有互留任何聯絡訊息,默默折返入口處。
道別後,我忍不住回頭,看他牽腳踏車的背影朝反方向離開。在異鄉,要遇見台灣人也許不難,但要認識也許不那樣簡單。這樣想的時候,就懊悔著我們為什麼都不主動點。
他的背影還在。瞬間好希望他能回頭。如果回頭,我想謝謝他陪我一段;如果回頭,我會主動問他微信;如果回頭,我想邀他一起看石庫門;如果回頭,我想問他那時為什麼要特意返回;如果回頭……
可是什麼都沒有,我只是靜靜看著他,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轉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