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它去吧,什麼違建?時到時擔當,斜路繼續交叉,鐵皮持續吸收陽光,磚瓦咬著水泥,零亂格線被雨淋著……何時法令再被提起,強風掀落,任誰也不敢說!……
七○年代的台南,紅綠燈到不了市郊,是非、冷暖卻隱隱喧擾著。
暗夜惡火
夏日蟬鳴噪響,水露於草葉上凝聚;冬天冷風迴盪,鐵皮於磚牆上顫抖。竹籬挨著庭院邊緣,順著一旁斜坡便通往竹溪橋。月影常沿籬邊升起,似神隱巨人手上提舉的燈籠,與雲霧穿繞遊戲,推演著迷離夜氛。
竹籬向天開敞,半掩之門常有黑影幢幢,夜似清醒但卻迷離。
隔壁駝叔做資源回收營生,經常逢人抱怨著──昨晚宵小趁著月明下手,他捆好的紙箱無端被解開、敲扁鐵罐少了大半簍、整堆報紙少掉好幾份……
除了月娘無人瞧見,駝叔一臉委屈。
另一月黑晚上偷兒照樣得手,濃霧遮眼,暗夜凝結了一般。
水聲嘩嘩流過,灰塵於晨曦中旋起旋落。生活重量握在手中,秤錘一半光滑一半鏽蝕,秤桿早已磨失刻度。宵小摸黑或借助星月,夜晚不由人管轄,駝叔持續控訴,嗓音於風中沙啞。
賊人在哪裡?
白天的窮苦入夜糝上另一層詭異,月東升,明暗疊藏著懸疑摺痕。對街腳踏車修鋪前躺著拆解車輪,放射鐵圈覆著欲滴露水。店主羊伯臉狹身高如直立的老山羊,他於國小牆外搭起鐵皮遮蓋,便和三個女兒及羊群相擠過活。黑羊白羊各據一頭或交頸入睡,羊伯鄉音濃重,與鄰人經常無法溝通。鐵皮屋位於斜坡三叉路口,彎轉處如被詛咒般,車行至此一不小心便對撞一起,羊伯適可賺取一筆筆生意。
羊伯似笑神情如羊齧食青草,鄰人傳言是他故意將鐵釘、玻璃碎片撒在路上。
迷霧籠罩,羊伯與駝叔各占路的一邊互不往來。
那晚夜似被上迷藥,鄰近居民睡得昏沉,未察一陣嗆鼻濃煙自籬外傳來。我被母親喊醒,直覺空氣瀰漫燒灼氣息。循著煙味但見籬外廢布加工廠冒出火舌,烈燄如惡靈現身,黑夜旋即化成火紅白天。漫天霧露凝成冷汗,匿藏的憂懼被燒出──這火因何而起,想燒毀什麼?
母親驚慌攜家要逃,踩上籬旁椅凳,隔著斜坡路焦急觀望火勢。消防水柱迎空噴灑,火被劈開旋即復合,紅光水霧兩相侵擾,如逼真戲劇於眼前熊熊演出。不知過了多久,火燄漸被撲滅,夜凌亂疲憊。
隔天肇火原因繼續於周遭磨擦出火藥味,羊伯對著羊兒笑得陰險,駝叔的舊物堆裡似藏祕辛,這頭的烏雲行不到另一邊天,三叉路口人車仍常撞在一塊。負載過重的小貨車無法彎轉,牛車於斜坡彎轉處傾覆,牛隻羊群乾瞪著眼,嘴角涎淌出黏稠唾液。
犬吠魑魅
月逡巡,日影沉浸黑暗,羊伯總於天亮前便起來擠羊奶,母羊悶聲抵抗,終究抵不過現實的頑強。駝叔掂斤論兩,將這頭曝黃的紙箱移往另一邊,有時雨來,深藍色雨衣罩身,如《雲州大儒俠》裡的藏鏡人。駝叔閒時便躲屋簷下讀報,於過期新聞當中尋找聳動標題,摺皺鉛字有的沉寂有的仍帶活力。羊伯將腳踏車拆卸重又組裝起來,低矮鐵皮屋隔街對峙,各種耳語於斜坡間流傳,善惡窸窣擊撞著。
月時缺瞬地走遠,有時圓大清明低空盤旋,多少斷魂狗被丟橋下,浸水皮毛隨流若隱若現。沿著柏油路往南走,據說可通往高雄茄萣,路邊木麻黃掛著一袋袋貓屍,屍水殘留袋中,靈性隨著惡臭被風吹散。
鬼影幢幢,宵小彷在身邊,姑姑於是將她家的大古牧犬小白借給我們。小白體大如匹小馬,身形壯碩其實溫柔,貓咪黑皮及院裡雞鴨都不怕牠。小白似玩壞的絨毛玩具,亦像溪中重返岸上的還魂狗。
夜涼如水,魑魅存於露間或跟著黑霧遊走。黑皮依靠小白入睡,小白昏耄的眼珠子半瞇著,矇矇眼前離析出異樣影像,嗚嗚……嘔嘔,長鳴如海螺聲推送,鄰近狗兒跟著吠叫。淒涼夜氛鬼影似地翻出籬外,魑魅出現,嚎聲接連,逐一拼出渙散身形。我感覺眼前一陣涼,緊閉之眼仍透映出淒迷影像──想起之前養的那隻褐色土狗瑪麗,初來時渾圓可愛,日久脾氣便隨身形加大而怪異。從目露哀怨到藏躲角落不許人靠近,時會繞著院子如著火之牛般奔竄。
真不知牠到底怎麼了?
小圓球變成迅猛龍,讓人不再喜歡。一天牠失心瘋般狂奔、撞壁便一動也不動了!
移動死屍時發現,牠頸間繞了圈鐵絲,皮層潰爛血肉模糊,一股難聞的腐臭味傳出!
瑪麗死後去了哪裡?我不敢問!
黑夜風吹,圍籬控控聲響中似見陰穢身影,一條無形鐵圈緊勒著脖子,讓人想叫叫不出聲!
圓月加大,裡頭陰影漸地清晰,柏油路上起落一層層潮濕水痕,地上坑洞越愈明顯。小白的身影映入月中,彷似荒野孤單的大熊,嗚……嗚……然後那啼叫轉成哭聲,紅綠燈遙遠,反向往郊區,過了路的盡頭便是陰陽交界……
隔天鄰居紛往我家門內看──
見鬼了?那狗怎叫那樣?
日間小白與黑皮和樂相處,入夜便又悲傷了起來──嗚……嗚……,那吠聲讓人心底發麻,露水盡凝成淚。
姑姑受感應般前來,小白見著姑姑興奮地猛搖尾巴,坐上車臉露笑容,便回到牠原來的星球。黑皮從此少了大朋友,我則失去難得的玩偶。
小白走後,夜更愈靜寂。遠處水聲淙淙,水霧仍然穿透著夜氛。
駝叔身旁的黑狗不久被撞瘸了腿,跛著腳跟行後頭。之後黑皮不見蹤影,於天花板夾層發現已死了好幾天。牠睜著疲憊大眼,一隻剛出生的小貓氣若游絲含咬牠乳頭。黑皮的身體僵硬,肚子仍然鼓脹,似有未生出的小貓在裡頭。
不忍心將黑皮掛樹頭,竹籬邊挖個坑埋了。不久泥上長出一叢叢酢醬草,綠葉婆娑挺站,似有靈性鑽了出來!
圍建風波
日影移轉,靈魂移動周遭,白天送葬隊伍經過,為城郊慣常的熱鬧。
寒暖交替,羊伯夏天經常一件泛黃薄汗衫,底下一件寬口短褲。駝叔習慣穿多,天未涼便拚命將衣服加掛身上,如負載過重的迷你駱駝。
羊伯常和人爭吵,鐵皮孔縫裡羊兒瞇眼,三個女兒如花漸放。駝叔除了黑狗無人陪伴,閒來便將舊報紙讀了又讀。泛黃報紙上頭排列著大小字,反覆掀開摺起再翻開,有些字體模糊有些突然跳出。城之邊緣似被遺忘,報紙上寫的多是另一世界的事。駝叔讀著讀著,如啃咬過期的食物般──潮霉、硬黑,駝叔將它當故事閱讀,半認半猜著記不多的詞彙。羊伯也常蹲坐對面翻閱報紙,讓駝叔不悅的是──羊伯讀的多是當日消息!
新聞有啥了不起,到了明天還不一樣都成了舊聞,橫豎跟這裡也不相關!而那天卻聽著駝叔喊叫起來:「糟了,我們這裡要被拆掉了!」
上星期的報紙,那羊伯應該早就知道了,而他卻悶不吭聲!
違建,拆除,這攸關公眾之事如青雷轟出。眾人豎起耳朵,從里長伯到橋邊的垃圾盟主全來關注──報紙寫得清清楚楚,馬路將要拓寬,斜坡叉路間的住屋全須拆除!
駝叔和左右鄰居俱皆不安,羊伯不在夾角,而他那依牆搭起的鐵皮顯然是圍建。
政令如陽光,照出滾滾灰塵,這頭鄰居集聚駝叔屋前頻頻議論──火一燒起,有人看到了灰燼與焦土;有人覺得這火過一陣子便將熄滅,一如從前。
「講攏麻講要拆,講了幾十年了!」
雷聲大雨點小,陽光照不到這偏遠角落,有人樂觀有人憂心著。駝叔將那報紙放在雜物桌最上層,「拆」字搶眼,隨時威脅提醒眼前一切都將崩解,一想到就煩躁起來,羊伯的小屋不在都更藍圖便得倖免!
月如勾,時而雨落,羊伯家鐵皮似比旁人堅硬許多!
違建陰霾持續擴大。打開籬笆門然後關上,星光虛幻,一朝事發,所有存在都將毀滅。
家裡的房子是租來的,竟然也是違建!我問母親什麼是違建?母親說得模糊我聽了更糊塗,反正是不應建而建,如雜草不應長而長,勢將被剷除。政策執行後遠處紅綠燈將延伸到這裡,現今兩邊藏納的人事全將被移除!類似警察的人來了幾趟,里長伯陪著巡視,駝叔伸長脖子駝背似乎挺直了些。
羊伯於對面持續拆他的車輪補破洞,後來傳言違建的事全都是他去舉發,群情於猜疑中激憤,眾人咬牙切齒後為了討好羊伯,紛紛訂了他家羊奶!
羊的笑容詭異,夜裡常聞嘶喊聲自對面傳來。夜濃黑,鐵皮屋裡藏有旁人不知的罪罰。晨曦未出一瓶瓶熱羊奶已送到各家門前。駝叔也起得早,繼續將頂上月光曬透的紙箱捆綁起來。缺腳椅、綻裂的桌子,敲敲補補便得再用。
傍晚落日圓橙,一大群羊自斜坡爬將過來,駝叔的狗猛吠著,羊兒驚慌自路這頭竄逃至對面,路上一片混亂,羊伯鐵皮屋裡的羊也跟著激動。羊群過後,路上遺留點點黑屎,瘸腳黑犬追吠一陣,便於駝叔制止聲中氣餒走回,對面鐵皮縫隙裡的蹄亂也跟著沉寂。
由它去吧,什麼違建?時到時擔當,斜路繼續交叉,鐵皮持續吸收陽光,磚瓦咬著水泥,零亂格線被雨淋著……何時法令再被提起,強風掀落,任誰也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