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直以為,孤獨是一件輕易的事,唯獨身自處便能達成。但在羅智成絕版多年的詩集《黑色鑲金》中,身為讀者所能窺見的,是一種類似宇宙般不穩定晃動的、龐大而宿命式的孤獨,如西西弗斯搬石攀山般永無止盡,在每一行詩句間反覆發生。
《黑色鑲金》這部詩集於一九八九年完成,彼時的羅智成才三十四歲,還是像年少氣盛的青年,但等到正式出版時已是一九九九年,十年歲月過去,那年,羅智成來到應然熟成的壯年。在這延宕的十年間──或者說──從有獨立自我意識以來的四十年光陰裡,羅智成始終將自己固定於某種「孤獨者」的位置。孤獨於焉成為其創作的熱源,如岩漿般沸滾不絕並瞬間冷卻、凝塑為詩人獨擁的意象。
身為(或自我標籤為)「孤獨者」的強烈自覺,多年來未曾消減。在一九九九年聯文版的總跋中,可讀見當詩人發現讀者前的心境:「在那之前的,很長的時間裡,詩或其他創作,是我與可能更好的自己一種寂寞的結盟,對抗無視於你的存在、你的感受與你的意義的整個現實世界,對抗無視於你的存在、你的感受與你的意義的,時間。真的,在那之前,我只為自己而寫,純粹而絕對的,自己孤獨與苦悶、好奇與野望、憧憬與想像……」而當我們翻讀《黑色鑲金》,亦幾乎可觸碰到那反覆被淬鍊、演練、實踐與飲嘗的孤獨,此種孤獨形狀具體、質地細膩,就像某種專注於自身的巨大的愛,造就某種返身擁抱自己的姿態,而取之不竭。
詩人在黑暗中,孤獨而苦悶地愛著同時觀察著自我,透過自我關注的每個細部的極大化,急切地尋求著可傾訴的虛構的對體,那對象可能是(對他而言)長久以來缺席的讀者,可能是赴一場晚宴而尚未歸家的情人,而這樣的對話,更可能地發生在外部的現實世界與詩人的自我內部之間,遂在兩者的中介形成一處黑暗祕域,如詩集中的詩節4:
4
來,闔起眼睛
到我們獨處的巖窟──
漆黑、通風、自足的頭顱……
未成形的詞句、蝙蝠和水母
閃著磷光,貼壁寄生
緊閉的視野
還沒被看見
聽覺在井邊投石
等候回聲
後廂有些沒夢過的夢境,雜物堆陳
我蜷縮於此
靠不間斷的思維予我庇蔭。
在此黑暗祕域中,意識與潛意識、語言與無語言,交雜繽紛如水母閃爍著幽光,而讀者、愛人、所有人皆為缺席狀態,詩人的自我,於焉極大化地占據了所有的在場。當然,這種生存狀態必然(也必須)屬於絕然地孤獨。
在此,值得一讀的是,在詩節20至23裡,詩人提出了一系列有關「孤獨者」的討論,並將這種孤獨的形象,放置於他始終焦慮思索的「時間」的脈絡之中:
20
春天,孤獨者的季節
孩童在雨中踢足球
我擔任左前鋒
我屢屢越位的思維像一部推草機
來回刈著涼綠的空寂
21
夏天,孤獨者的季節
備受思念的客人到此作短暫的停留
籠中黑鳥側耳傾聽銀針落地
22
秋天,孤獨者的季節
我沿著一百條緊密平行的林蔭步道
走向內心的一百種北方……
頂著往日蕪雜思想如
捧枯葉逆風而行
我空不出那麼多手去追回他們……
我記誦……
23
冬天,孤獨著的季節
我在荒山峰頂的電話亭
細心翻閱巨冊的超時空電話簿
○○二○○七八九五七三二○○三三八
我撥了電話給一九○七年的梅特林克(評者註)
電話在那個年代響起
但無人接聽
詩節中,從各季節的推迭之間,描畫出「孤獨者」的詩意體態。無論時間是如何地堆疊或流失,在每一分秒與瞬間,所撞見的「我」皆如此永恆而絕對地「孤獨著」。《黑色鑲金》將孤獨者的自覺,提拔至詩歌宇宙的尖端,使之浮出水面、如浮萍盛開、鋪滿整座黑色宇宙的池塘。放眼所及,一句一字,皆隸屬於孤獨者的日常領地,不曾須臾離席。
註: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Polydore Marie Bernard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時詩人、劇作家、散文家,一九一一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為劇本《青鳥》(L'Oiseau Bleu, 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