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嚇到我了所以我先問候他的母親以表尊重。原來是狗，交給我一張紙後匆匆離開，於是我改成問候那隻臭鵝。

「他媽的敗類，我就知道會這樣。」

「你知道了還敢罵人。閉嘴行不行。」018奪過紙條，拿給058看。

058盯著上面的紅字：執行官接獲舉報，流放者052、058於今日上午出言不遜，宜留心言行。罰至禁閉室反省一晚。

禁閉室是獨立於堡壘外的房子，靠近湖泊，夜裡能聽見風颳過水面的聲音。我們一接到紙條就出發，空著肚子走到時，鴨子還在湖中嬉戲。

我推開厚重的鐵門讓058先進去，再鬆手讓門碰的關上。我們不用鎖門，也許外面會有人鎖上，也許沒有，反正從來沒有流放者在天亮前自行把門推開。

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屋內沒有火爐，夜晚冷得門縫都結出一層冰霜。唯一有的東西是一疊《聖經》，堆得高聳，還有懸在牆上的巨大十字架釘著耶穌，在苦難中靜靜凝視著前方。

「044也在這裡待很久吧。」058問。

「對，他跟016。」我看向十字架說著。天色全暗，耶穌只剩輪廓。

「可能有人看過吧，誰知道。聽說就在湖邊的樹林，他們纏在一起。煩死了，099幫他們遮掩過好幾次。後來應該是執行官或狗聽到傳聞，他們老是一有風聲就行動。」

「太冷了。」058嘆了口氣。

「我也覺得。」我邊說邊把顫抖的身體向他靠近。房內沒有壁爐更沒有木柴，也沒人會聞我頭髮。

我掏掏褲襠說：「我們鑽木取火吧。」

我把他的木柴抓出來，和我的撞在一起，上上下下摩擦。越來越熱，我很喘又和他貼得更近。這是好一陣子沒有的，作夢似的溫暖。

我常夢到小時候去樹林冒險，我和同伴們會撿木柴生火。只有一次我夢到成年的自己，赤裸地躺在積雪的白樺林，不斷哀求一個人過來。後來真有人來了，夢裡的我張開嘴巴。

「火快生起來了，你幫我吹一下。」我把058的頭往下壓。

沒過多久，我們擁有彼此的火花，沾在手上溫暖極了。我把手舔乾淨，從掌心到指尖，發現靠在身上的058在微微顫抖。

我說放心，這裡沒人會來巡。

058說：「你很熟。」

我停了一下，說，嗯。

空氣又安靜下來，比起剛才潮濕的水氣瀰漫在空中交配。

「你想知道044和016的後續嗎？」不等對方回答我就接著說，「後來有一天，016跑出這裡，聽說他一直跑，最後消失在湖中。也有人說是狗把他拖進湖中。事實從來都不只一個，結論就是他消失了。」

「在那之後，044每天都會在湖邊徘徊。」

058問：「你怎知道？」

我聳聳肩說，我會去抓鴨子當點心。

「然後某一天，我看見湖上浮著一個人，就漂在那，身上全是鴨子大便，棕色白色的。044也看到了。」

「有一瞬間我想把他推下去。」

「很顯然你最後沒有。」058說。

「對，我只是多抓幾隻鴨子，晚上請044吃。」

●

等到白雪融成一攤一攤爛泥水，我坐在寢室聽著外面的人大聲抱怨鞋子跟褲管被弄髒，儘管那些本來就很髒。

我把衣服和被子放進大布袋，再從床腳下抽出幾張被揉成一團的紙，上面寫滿歪歪扭扭的字，原本看起來是用來墊高比較短的床腳。我輕輕撫平紙上的皺褶，手指來回摩挲黑色字跡。我越來越常懷疑上面內容的真偽，可能因為一直壓在床腳下沾了很多夢話，有我的也有其他人的，早就分不清楚了。過了一陣才把紙放進袋子的空隙。

把布袋扛在肩上，我走出寢室，018和058已經在屋外等了。我們一起走往活動場參加結束儀式。牆邊停了幾輛卡車。

「希望這些車夠堅固，比起上次那些肉塊，我們重多了。」我說。

沒人接話。我又開口：「我搞不懂──」

018說，你還是沒學會。

058拍拍我：「都快結束了。」

「嗯，時間過得很快，從開始到現在，好像只過了大兩次便的時間。」我點點頭。

「你們知道我為什麼常用屎來說話嗎？因為屎是最真實的，今天吃什麼明天拉什麼，屎不會騙人。」

到了集合場，我們按照平常例行集會的位置排好。前面生起篝火，燃燒時傳來木頭的爆裂聲。

大鵝也站在台上，火焰把他的身影染紅。

那天也是這麼紅。

我記得那天大鵝拿著一疊寫滿字的紙，吼叫：「流放記？」又用力揮舞那疊紙，「是誰在扭曲事實？」

他走下台，穿梭在流放者之間瞪大眼睛看每一個人，隨後指了099說：「告訴我是誰，不然指一個你認為知道的人。」

099沒有動。

大鵝把那條黑色馬鞭抽得啪啪作響。

我甩了甩頭，篝火飛濺的火星在眼中亂竄。

狗來了，甚至不用大鵝一個眼神，就衝過去。

執行官們說要把這種違背命令的人丟進海裡。

然後那個布袋，我記得是棕色的，被丟上卡車後向東前進。

018後來說他們不可能真的把099丟到海中，因為往東的路上沒有補給，油根本不夠。

「這只是某個真相。」018低聲說。

儀式還在進行，我眨眨眼，鮮紅的色彩還是不停跳動，木柴持續燃燒，現在沒有停止，以後也不會停止。

我看到大鵝走到他的狗前面，握住026的手說了祝福的話，把流放證明交給他。接著還有其他狗。

看著大鵝走到我面前，薄薄一張流放證明，用雙手接住。我突然好想吃鵝肉。

「繞過火，你可以走了。」

我站在原地，這時候應該要有人一腳把我踹進火堆，讓我跪著在灼熱的火堆掙扎，然後爬出這裡。或是讓我在高溫中扭曲尖叫，身體被融化、骨頭被燒到只剩灰燼，被風吹回故鄉。

什麼都沒發生。

我就這樣看著，有些人走過去了，有些人沒有。

●決審紀錄刊於文學大小事部落格：https://reurl.cc/0jMeml

《□弦回憶錄》是一本奇書，一般人都知道□弦是一位詩人，其實□弦是一個說故事的人，只要他見過你一次，就會留下印象，而且隨著時間的累積，他會為你的故事增添情節，之後不久，他就有了評語，□弦給每個人的評語都恰如其分，說完了真實的你，還會加送一些禮物，女生送胭脂口紅，男生通常總先送一頂帽子，之後領帶、袖扣、皮帶甚至皮鞋，總之，總是讓你很體面的站在人前，別人讚美你，他在旁邊豎起大拇指，讓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皆大歡喜。

幾乎我們一代人的名字，全都在《□弦回憶錄》裡出現，特別是藝文界無論詩人、小說家或寫散文、評論的朋友，以及搞音樂、美術甚至從事廣播、舞台劇和影劇工作的主角配角，幾乎都可找到自己的名字，而且還不只是一個名字，一定還有一些談他和你認識的經過，且對你從事的工作和成就，頗有一些瞭解，讓你心生溫暖，任何人讀了他的書，都會驚奇於他的記憶和觀察力，□弦像說故事般的說著文壇、畫壇、影壇的種種往事，有些一直可以拉到一甲子前，有些說得瑣碎，但你仍然聽得入迷，是的，□弦是說故事的人，他的故事一千零一夜也說不完，每當我手捧《□弦回憶錄》，一面讀，一面在心底呼喊：「□弦不要死！□弦千萬不能死！」□弦絕對是我們的國寶，只要□弦不死，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會永遠活著，活得快樂且興奮，因為我們都在他的腦海裡，只有他牢記著我們的年代，我們的故事，所有過去了的前塵往事，都因他的存在，讓我們的故事個個活蹦仙跳，就算有些朋友已經過世，但他們都會因□弦活著，跟著也都重新又活了過來，你看，在□弦的書裡，朱西甯活著、洛夫活著、貢敏活著、楊牧活著，更早過去的覃子豪、紀弦、林亨泰、胡品清全都活著，連廣播明星藍明、潘啟元、崔小萍……全都活著，像藍明，有多少人還記得五○年代的藍明，只有□弦記得，他說：

藍明的「夜深沉」，迷人啊。正聲電台的節目，午夜十二點開始。她的聲音軟語呢喃又高雅，說的是人生的事情：人生的得失啊，時間的流逝啊，不勝今昔的感嘆啊，等等。那些睡不著覺的王老五迷她迷得要命。聲音美好極了！藍明的外公是陳寶琛。藍明畢業於南京中央大學文史系，抗戰勝利後來台，曾在軍中廣播總隊、民生電台等處任職，後來主持「夜深沉」。「早晨的公園」是由重慶時代的播音員潘啟元主持的。這些也都影響到軍中。甚至後來我編聯副的時候，開設「作家廣播劇」欄目也是受此啟發。當時播音員的社會地位非常高，很受人尊重。主持過針對軍人的「三軍俱樂部」的白茜如有了美國身分後，有人勸她去大陸看看，她說：「我不能去，因為三軍將士對我太好了。」

再如當年初認識洛夫的一段也寫得傳神：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在左營海軍一個可以吃飯、跳舞、沐浴類似軍官俱樂部的「四海一家」，那時我從幹校分到海軍，第一期學長為我們舉辦「迎新會」，近百人參加，頗為熱鬧。即興節目進行著，台上有位帥哥引吭高歌，唱著李中和作曲的〈白雲故鄉〉，博得滿堂彩。他從掌聲中走下台，沒有回到原座位，而是直直走到我面前。我坐在最後一排。他問我是不是□弦，我那時有點靦腆，聲音很微弱的說「是」。他伸出手來：「我叫洛夫」，說著從皮包裡拿出新出版的《創世紀》創刊號，上面早寫好「□弦兄賜正」。

所以啊，□弦就是不能死，他腦海中有源源不絕的文壇、畫壇、影壇各色各樣的畫面，一整個台灣文壇，甚至三○年代的大陸文壇，□弦也都熟記歷史，詩人的歷史、小說家的歷史，有誰的歷史，□弦不知，□弦幾次往國外跑，對美國、加拿大、歐洲的許多華人作家也都瞭然於心，而說來說去，□弦最熟的還是軍中作家，所有大小軍中作家，似乎□弦沒有一位不認識的，啊□弦、□弦、□弦就是一根弦啊，他謙遜地說自己是「一根□弦」，其實早以銳利之眼，穿越雲層，將弦外之音，傳至天涯海角，就像他和詩人張默、洛夫合辦的「創世紀」──一個新的世紀，一個永恆的文學世紀，□弦繼續彈奏著，歌詠著……

被土石流掩埋的魂魄安靜下來

翻滾的泥流也收斂了怒氣

狂暴的龍化成鰻魚

隱藏了大自然的神祕

那麼可怕的創傷和死亡

景像那麼明顯的改變

一整座山崩塌了

突然出現的野溪在山裡橫衝直撞

面目全非的裸露山壁如被利斧劈削

無從辨認的橋梁躺在河床上

山上的人回不了部落

河口的人們看不見海堤和樓房

從家裡漂出去的是不是本該不必擁有的

水退後堆積如山的垃圾是被珍惜的財產

就只當一場會遁入記憶深處的噩夢

顫抖的鐵皮屋頂不再搖晃啜泣

那一年，雨似乎未曾停過

然後，洪荒大雨過後又一切照舊

人們偶爾在閒話中說那一年雨似乎未曾停過

照樣努力求活與工作

更多的生產與消費

更多的耗能與熱氣蒸騰的全球暖化

然後，更高的橋更長的隧道

更多更廣的不透氣水泥鋪面

更多不被看見的焚化與掩埋的垃圾

然後，今年雨真的未曾停過

狂轟濫炸的雨聲要喚回那一年的雨

記憶如夢般不可靠

想起，那一年雨好像未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