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有便宜可撿?
嚴博士,不知何許人也,自稱酷愛書畫,藏品甚夥,富可敵國。在台北骨董店中,與他照面時,大家都恭恭敬敬的尊稱一聲:「嚴博士!」而他,總是噘著嘴,點頭默認,並不回話;有時高了興,閉眼點頭,微微哼上一聲,算是給打招呼的人一個面子,那高高噘起嘴巴的樣子,有如一尊閉眼達摩。
至於他是什麼博士,並無人真去深究。因為在骨董行業裡,早就證明了「學位地位全無用,眼力不分老中青」,會買對東西,敢買好東西,能買精東西,這才是硬道理。
多半在星期六下午,位於衡陽路二十一號三樓的「書畫家畫廊」樓下,兩點左右,常會有一輛黑頭奔馳,緩緩停靠過來,一位四十上下、西裝筆挺的小平頭,從後座開門,箭步下車,繞至人行道上,打開車門,恭請車中老者下車。一次,我剛好快要走到樓梯口,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嚴大博士。下車後,他頭也不回,朝後揮揮手中的拐杖,示意那位看來像他兒子的人回車待命,便目不斜視的逕自爬上樓梯去了。
知道打招呼也是白搭,我默默在樓梯口讓開,跟在後面,沒有吭聲。
嚴博士自己也總是西裝筆挺,但打扮卻與剛才的小平頭大異其趣。只見他稀疏的灰白頭髮梳得整齊油亮,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十足學者形象,不過,這是他鼻子以上的風景。鼻子以下,則驚見白鬍渣渣,長短不一,三五成群,肆意在下巴兩側奔跑打鬥,十足一個土匪老大的派頭。至於他那筆挺黑西裝,穿法也與眾不同。不打領帶,他把裡面的白襯衫,拉出黑西裝褲外,任其自然下垂,長度超過了西裝,然後再把襯衫的領子翻到西裝衣領之外,白黑對比,分外亮眼。這使我想起了我高中化學老師的那身打扮,簡直是魔法怪博士現身。
每月最後一個禮拜六,書畫家畫廊除了例行展覽之外,還在畫廊中間的大長桌上,舉辦小型拍賣會。由跑單幫的流動骨董販子,輪番擔綱,在長桌上一軸接一軸的展示最新進貨。長桌由三張方桌拼成,上鋪厚厚的羊毛氈子為桌布,可以在其上揮毫書畫,也足夠鋪平展示六尺巨幅的卷軸。貨多時,通常有三四十件的中堂、條幅或對聯,兩個大帆布袋子,裝得滿滿的,從兩點開始到四點結束;貨少時,一個袋子,一個鐘頭不到就收攤。
來得最勤的骨董販子是四川人大嗓門阮西來,打著與張大千同鄉的旗號,帆布袋子裡,抖出來的貨色,當然都是真跡神品,天下第一,是唯一可與嚴博士別一別苗頭的骨董商。可是嚴博士對阮西來,絕不買帳,從來沒有好臉色給他看。每次看到阮西來一左一右,扛著兩個大草綠帆布袋子,從樓下氣喘吁吁的爬了上來,嚴博士必定一馬當先,從小會客廳的沙發上站起來,迎了過去,大聲嘲弄說:「袋子裡的,都是假貨,而且是『一眼假』,搬得這麼辛苦,有意思嗎?」聽口音,應該是江浙一帶的人。
把沉重的大袋子,輕巧又帥氣的放在大長桌上,掏出手帕,擦了把汗,阮西來抬頭看到嚴博士,便眉開眼笑打哈哈的說道:「莫得辦法,莫得辦法麼,作一點小生意,要養家糊口嘛,我的眼力,怎能跟您嚴大博士相比喔,還請張大『法眼』多看幾眼,多多指教嘍。」他接過畫廊經理曾先生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說:「今天東西多,不能擺龍門陣了,要早一點開始『開看』。」
說著說著,他就打開了大帆布袋,扯出一條畫軸,用三指勾住天杆繩箍繫帶,熟練的朝大長桌上,唰的一聲,倒著甩開一張立軸,讓大家欣賞。說時遲那時快,嚴博士第一個搶到桌尾,用兩手按住立軸兩端的軸頭,仔細鑑賞起來。
只要阮西來一到,整個場子便成了嚴、阮雙雄的對抗甚至對決的專場,我們十幾號閒雜人等,只有圍在四周冷眼觀戰的份。甩出來的畫,由他先看,價錢也由他先出,剩下的我們才有機會出價。
我看過幾次他買的畫,都是些「生意貨」,乍看滿像回事,實則經不起仔細推敲。可是滿場子老行家,無人出口點破,連一向正直不阿的曾經理,都沒有吭聲。通常,我如果一時疏忽,對這種「生意貨」出價,坐在一旁監場並負責開寫成交單的曾老,會以抓抓脖子或換一個坐姿來向我示警。
我曾在這樣的場合下,收入龔孝拱(1817-1879)絕無僅有變化奇逸的隸篆四屏,還有蔡公時(1881-1928)難得一見酣暢淋漓的漢隸四屏,獲得曾先生關切嘉許的眼神,喜不自勝。
但有一次,我對曾先生越來越大的清喉嚨舉動,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執意貪小便宜,買下一對包世臣的漲墨草書對。回家後,在不同的燈光下,打開卷軸再看,才捲下一半,便懊悔不已,自己乾咳了半天。
然無論是買對還是買錯,曾先生事後都毫無評論,一語不發,至多頷首微笑而已,其修養竟已爐火純青至此。
我當時,對整個拍場這種自掃門前雪的姑息鄉愿態度,有點看不下去,認為大家有聯合起來矇騙忽悠嚴博士的嫌疑。一次,正好我隨大博士一起單獨下樓,把握機會,在下到二樓時,我指著他手中花大價錢買來的畫卷,低聲說,這件王石谷可能靠不住:「不開門,應該回去退掉!」
照書畫家畫廊的規矩,貨物出門,三日內,是可以退換的,何況是連樓都還沒有下。不料他斜眼哼了我一聲說:「你懂個什麼?我買東西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說罷,連正眼也沒瞧我,就要走出騎樓,上車揚長而去。臨上車時,還扔下一句:「這點錢,哪裡買得到真的王耕煙!」
「真真是真人不露相耶,難怪大家都不作聲!」我望著遠去的黑色奔馳,暗自忖道:「這骨董的水,可是深深,深得很吶!」
▊到處都有便宜可撿?
一次,阮西來帶來的東西較少,只有十幾件,不過,甩開來一看,都是齊白石、吳昌碩、趙之謙之類的大傢伙,這些全是嚴博士的最愛。都快兩點半了,他還沒到,阮西來有點意興闌珊,他一邊打開帆布袋,一邊懶懶的喊叫:「今天手頭緊,神品隨便賣,東西真、精、新,出價就出手嘍!」說時遲那時快,他左右開弓,右手剛甩出一件條幅,左手又甩出一件大中堂,大家定睛一看,原來是兩件齊白石,條幅畫的是〈蜻蜓老少年〉,中堂是〈墨荷雙鴛鴦〉。
又是「生意貨」,我撇撇嘴,心想,不是李大牧畫的就是郭大衛,但畫得實在不錯,便宜的話,可以買來作教材,當作真偽對照用。等了一分多鐘,見滿屋子的人都沒出價,我便指著蜻蜓開口出了個:「六千。」坐在一旁高椅子上的曾經理,立刻咳嗽了一聲。
阮西來一聽我出價,便滿臉委屈的說:「老弟,行行好,你看,光這裱工,都快六千了,這些都是有成本的呀,不是開玩笑的哩。」他環顧四周,見無人答腔,便又自嘆自艾的一拍桌子說:「條幅兩萬,中堂四萬,一口價,老血本!」依舊無人反應。他頓了一頓,絕望的,做了一個額手稱衰狀,說道:「這種價錢,還沒人出價,真是沒有天理呀,不賣了……收──哇!」簡直像演京劇秦瓊賣馬一般。
如此這般,十幾件東西,不到三十分鐘,便又全都回到他的大草綠帆布袋子裡。阮西來搖搖頭,坐回到沙發上,喝口茶潤潤喉,正準備離開。此時,忽然聽到樓梯間,傳來一陣急促的拐杖聲,大家都能聽聲辨人,知道嚴博士到了。阮西來聞聲,立刻放下茶杯,迅速背起袋子往外走,正好與嚴博士在門口撞了個正。
嚴博士氣急敗壞的說:「現在路上車子越來越多,阿狗阿貓也都把車買上,從新莊過來,整整塞了我四十分鐘,急死人了。」阮西來馬上堆滿笑臉對他說:「別急,別急,慢慢來,你老先坐下休息休息,喘一口氣。我這裡已完事了,要先走一步。」然他人卻站在門口,並沒有要下樓的意思。
嚴博士橫了一眼阮西來的綠袋子,尖酸的說:「怎麼,哪裡又弄來一堆假畫來糊弄人!」「小本生意,小本生意,不上台盤的東西,哪裡能入您老法眼,時間不早,我該走了!」說著,阮西來背著大袋子,轉身出門,停了一會兒,調整一下姿勢,準備下樓。就在這當口,嚴博士大叫一聲:「回來回來,我還沒看,不可以走!」
阮西來笑瞇瞇的慢慢轉過身來:「不用看啦!都是假的,大家都不捧場,何必多此一舉。」「少囉嗦,統統都亮出來,要我看過才算數!」
於是興匆匆的,阮西來又折了回來,耐心的一件件把袋子裡的畫全都甩了出來。等到他甩到〈墨荷雙鴛鴦〉時,嚴博士忽然叫道:「這件多少錢!」「八十萬!」阮西來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這下子,吵雜熱鬧的拍場,頓時鴉雀無了聲。
「胡扯!明明是一張假畫,最多只值八萬塊,什麼八十萬,簡直是騙死人不償命!」
「齊白石耶,我的大博士,成本就要七十五,要不是缺錢缺得緊,這麼大的齊白石,您是行家,一百五十萬是行情價呀!八萬塊,要我賣孩子賣老婆也賠不起。」
「八萬塊,已經算客氣了,多了沒有,不賣拉倒!」
「實在沒辦法,殺頭的生意有人作,賠本的買賣,沒辦法。不賣了,不賣了……收──哇!」說完收起袋子,朝身後一背,阮西來再度往外走去。
▊便宜,撿到了!
剛走到樓梯口的阮西來,但聽得嚴博士在他身後,厲聲大叫:「二十萬!」
這回,阮西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老大不情願的,二度折了回來,口中念念有詞道:「這下子可虧死老本了!」
「四十!」
「二十二,不能再加了。」
「算了算了,就三十吧, 三十!到底了!」
「二十五?」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