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站後,火車站出口開在隧道裡,若想前往那幢房子,須在這隧道裡沿水泥牆左轉。一路有燈照著,規律在這闃暗潮濕的空間裡是一種殘忍,你昏昏欲睡。遠處日光是一個圓的切面。腳步靠近,圓圈擴大擴大,直到被包裹在光裡。歡迎光臨七堵。
從國三到高一階段,家中劇變讓阿母承受不住,諸事繁亂之際,我被安置在父的家。
她撥通電話:「喂,你把小的帶走吧……」聲線顫抖但堅毅,輸家的語氣。
阿母竟還留著他的電話,而且一撥就通。我發現原來他離我並不遙遠:捷運橘線換紅線至台北火車站,轉火車北上方向,車程兩個小時左右,不遠,他其實可以隨時來看我的,但十多年來從未。
大概因為這一路的沉悶,就夠消磨人的心智。
沒有什麼可看的風景。灰綠色的景物在外移換,頭靠在窗玻璃上,吐氣,吐氣,很用力,讓霧水結成一層濛濛,幾乎連在一起的兩個圓,直到成為一個。窗外讓人期待的是會經過一處墓地,看到它就是快到達男人家了。那座墓地連在菜園棚架旁,棚架上有黃色的花。
人死後就是養分,每個人都必然有回饋社會的那一天。我在快接近那片墓園時會把霧水擦去,順帶也抹掉唇上的露氣。新長出的鬍鬚,手因摩娑鬚根而刺癢。不能收割,不能刮,阿母說太早刮鬍子,以後鬍子會變得又粗又硬,但它們其實已經夠硬了。
剛識字,阿公就說我像不會長鬍子的那種,即使長出來也會細細嫩嫩的。我信了。結果真正細到幾乎看不見的是阿兄,我反而像雨後春筍,粗壯,只有鬍子。阿兄到高中都不太需要使用刮鬍刀,印象中一個月刮一次,那張臉就回到雞蛋白。
這臉鬍子是遺傳那個男人的。他把自己的身高給了阿兄,臉上滿滿鬍子給我。第一眼見到他時,注意到的就是那傘下陰沉下垂的中年男性面孔和滿面鬍渣。一定很刺,靠近他愛的人時,對方如果不是痛到阻擋,大概就是有些特殊癖好了。我沒有摸過他的,也沒有像影集中那些父子貼臉摩擦過,至少在印象中。有些事實無法透過回憶被確認。
那天他就站在那幢房子樓下,撐著傘等我。光線昏暗,傘把他的身高拉得更遠,接近兩百公分了吧,也把他本就肥胖的身影遮得更腫。灰偏藍的中年男人,看了好失望。以為會更好看一些,我對所有與阿母有關的男人都有過這種心路歷程:好看一點,失望,懷疑阿母挑人的眼光。
「你剛出生,我回家看你,一看到你就對我笑,唉唷,笑得好開心喔。」
然後,你就從此離家消失,拋妻棄子。這是阿母的版本,雖然阿母可能會騙我,阿母的記憶也可能會騙阿母,但我必須相信。
「兒子,你出生是幾月幾號?」
我的出生是西元1995年11月10日。根據小學時偷翻阿母抽屜得到的資料表示,阿母於同年十一月底對面前這位周姓男子提出離婚訴訟。
在審訊的過程中,我有權保持沉默。
「你怎麼都不說話?」「雖然媽媽那裡發生事情,哥哥的事情,還有,別擔心。爸爸在。」「住在這,你要叫我爸爸。」「說話!不能沒禮貌。」
在審訊的過程中,我有權保持沉默。
「說話,不然就回去。」
「爸。」
我討厭基隆。這是幢透天房子。男人的媽媽像管家,出現在各個角落打掃,煮飯,洗衣。隔天早上起床,假日,好奇這房子的格局究竟如何,在幾層樓間亂逛。誰知道呢,也許一住就會是好多年,也許將是地縛靈。男人媽正在拖地,我盯著她,直到發現地板反光的水痕不是拖把弄濕的,是因為潮,她在用拖把抹乾。
歐巴桑標準身材被窗外的暗光映於地面,水波樣的影子。阿母說這女人在婚姻中不斷欺負她,典型的惡婆婆。她的倒影皺成一坨雜色黏土,在地面上拉得很長,直到抵達我這一端。我有意識地躲開。
「孫,你起床啦?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外省腔比男人更重。
「我們家在大陸有一個村,全部都姓周。當時我們去旅遊,哇,全部人都來迎接。」男人昨夜幫我補習家族史:「他們啊,哪有我們有錢,嘿,看我們有錢都想來分杯羹。我們就掏錢啊……」
是山西周家村,或陝西或江西周家村,現在已經忘了,我的地理特別差,對那些陌生地名一點概念也沒有,也不想去記。看著電視,聞到他的腳臭散漫在悶熱的夜晚,混合潮濕地氣。這房子的一磚一瓦,建築在剛拖下來的靴子內壁。
「你去洗腳,很臭。」
「爸爸工作很辛苦,不可以這樣對爸爸說話,而且外面下雨,剛回到家一定臭啊。」
「孫,怎麼不說話,是不是餓?」
「孫,要不要多睡一會兒?」
沉默,很適配這裡的氣候和人,不得不佩服我應對環境的能力。無視男人媽,我走上四樓,腳底板黏答答的,好像是未乾的柏油路面,髒或黑都黏在心底。
四樓是神明廳,廳旁連著一個大院子。這是一尊觀世音菩薩,是嗎?我盯著那尊女性塑像,髮髻綁在頭上,垂紗覆髮,手持淨瓶朝下,倒水。祂的臉不對勁,那是張極不莊嚴的面孔,猙獰,想脫離這木頭雕刻。沒看過哪尊佛像的臉如此,祂臉上的彩繪好像正在皺褶,溺水時向水面抓的波。可能,是聞男人的腳臭多年……
這一定是全無信仰與希望的地方。
男人帶我回台北逛夜市,人頭攢動的饒河街。
「兒子,你要吃什麼?」「吃這個好不好?」「吃那個好不好?」這三句話無限自耳後傳來,我往前蹭得很快,像撞球台上那一顆唯一的白球,這條直前的街道並無讓人躲避的黑洞,全無信仰與希望。後背包裝男人送的《花間集》,他知道我喜歡文學,經過書店時買的,三民書局版純藍色的封面。他不知道文學有各種,古典或現代相比,我更喜歡後者。
「兒子,你要吃什麼?」我默記阿母說過的話,絕對不能回頭,只能往前,往前,只能回到基隆。
我沒事就躲在房間讀書,堂哥走進來,他是這裡的霸王,傳聞中他會把男人以及男人的兄弟們壓在地上打。男人自己說的。活該,報應,聽的時候津津有味,但真到跟他獨處就不免擔憂。
「迪──」他把「弟」拉長音叫我。
「堂哥。」我喊他,發抖中帶有求饒的意思。
「讀書不要浪費電,幹嘛開房間燈?開書桌的就夠了。」說罷就把燈關掉離開。很難想像這群全都超過一百八的男人們是如何在雨中茁壯的,他們最後長成一群筍子。我對這些男人感到非常厭惡,除了身高,沒有任何讓我嚮往。一個想法告訴我,必須盡快逃離這裡:如果,繼續待在這裡住下去,我也會變成一根筍子。另一個想法告訴我:至少這裡安靜。
住在那處的幾個月間,我學會了在雨裡呼吸。那種濕濕黏黏,在鼻腔裡充滿水氣的味道,像離另一個人很近,鼻子靠向鼻子,呼吸。
浴室是這裡真正意義上的防空洞。堂哥很支持「洗澡就是要洗久一點」的怪道理,洗澡就是爽啊。面貌、談吐、身高等各方面,他看起來都像是一個社會人士,一條手臂刺滿了鳥。
「堂哥你為什麼刺那個鳥。」
「這不是鳥啦幹,是龍,龍!目睭挩窗?」
我的身高在國三以後就不曾變動,一直是一百七,他的身高把我夾在腋下剛好。這是他很喜歡的動作,那一雙鱗片或羽毛長滿的臂膀在用力的彎曲時向外撐拉,感覺那頭獸的肌理隨時會破開來。他身上有木衣櫥裡的霉氣,又噴上很濃的古龍水,那種混雜的狀態,和阿兄形成兩種極端。他喝了酒以後,那股霉氣被汗水沖出來,味更衝了。
「迪──要不要一起洗?」
「不要。」「唉呦害羞喔?」「沒有。」「不要就算囉──」「嗯。」
他把夾我的手拿開,隱約散著狐臭,果然,酒讓他有原形畢露之態。
我想起阿兄,這些人幾乎不問起他,想起總是我要他陪著共浴,從開朗無礙到懷著些忐忑不安,見證彼此的毛髮一點點多起來。阿兄膚白的肌肉線條,茂密著林木的稜線。
「幹嘛,不要一直盯著看。」他笑。
他的笑彷彿還在,我浸在浴缸裡,堂哥泡過的水漏掉後整盆換新,但觸摸著浴缸的水垢,仍感到一陣不適。我整個人像煮熟的蝦子紅而蜷曲。在水裡,一切聲音是嗡嗡的,阿兄在笑嗎。我曲坐,看自己肚子上層層肉堆疊,十八層地獄。這幾個月因壓力過大,吃得特別多。以前阿公說多吃一點,再多吃一點長壯長高,但並沒有,我沒有如阿兄一樣在言語的咒令下成為。
浴室外,傳來堂哥跟男人吵架的聲音,好像是堂哥想把女友接來這住。
如果堂哥拿掉一雙刺青的手臂,不要嚼檳榔,再改掉身上的味道,能成為另一個阿兄嗎?
那陣子,那幾個月是叛逆期。依然必須上學,但男人及其族人並無心看管,母族則紛亂難解,只能在電話中看顧問候。從基隆到台北上學,車程疲憊,來回奔忙。穿梭在基隆,水行呼吸,急促地走,像是兩個人鼻子靠得很近的味道。
和阿兄一樣的藍色高中制服襯衫,一開始挺討厭的,那種沉悶的顏色。但「山不轉路轉」,在寫作文時喜歡用的轉折語,生活中也實用:學會用它搭配針織背心,有種學院感。
「你就是他弟弟喔?」教過阿兄的數學老師也成為了我的老師,他問,我點頭。
「長得……真不像。」他乾笑,補充:「希望做出來的事情也不像。」
「幹嘛,一直盯著我看?」那個比我大一屆的學長問。
「看你長得帥啊。」我說。
在基隆生活的人,一般都陰雨沉沉的,但此處住民在一種近似無望的步調中,找到與濕氣共生的方式。有必要提及,兩人貼近時的那種氣味,不是腐敗的,也不是全無希望,基隆很適合練習。